若是以往, 马文才可能并不会有多少触动, 毕竟在本质上他和这些“贵人”没有什么不同,若换了他是元法僧,大约也会在彭城最精壮的男子里精挑细选,取最年轻力壮的三千人作为自己的奴隶,毕竟是要投奔他国的,自己手中没有力量,去了也只是给人轻贱。
可大概是因为亲眼目睹的缘故,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硬如铁的马文才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还不够心狠。
从彭城军中抽调出来的军队,精神紧绷地注视着不停涌来的人潮,而从街头排去一望看不到头的队伍,是像猪狗一样排队等着在额头上打烙印的人群。
卫戍的士兵同时也有其他的身份,他们很可能是别人的儿子、丈夫或是父亲,然而今日之后,他们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奴隶”。
火红的烙铁从炭盆中被不停取出,痛苦的嘶吼与空气中焦臭的气息说不上到底是哪一种更让人胆寒,这样痛苦的叫声总是能让滚滚向前的队伍停顿那么一瞬,然而队伍两侧手持矛戈的士兵很快便会用手中的武器进行下一轮的驱赶,绝不给人退缩的机会。
偶然会有一两个人满脸惊惶地想要逃离队伍,可惜跑不出几步就会被硬生生拖拽回来,然后被送上队伍的最前端,成为“成功插队”到第一位的烙印之人,甚至连敷药的程序都少了。
马文才和陈庆之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用沉默的姿态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突然间,有人从马文才身后使劲地推搡,想是要冲过马文才和陈庆之之间的缝隙穿到对面去,马文才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佩剑,却发现冲出去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边哭边跑,连鞋子跑掉了都不知道。
“阿爷!阿爷!”
那孩子一边跑一边这么喊着。
“阿爷,你说好了打完仗就回家的!”
人群中某个麻木的男人突然身子一震,像是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嘶吼着朝着奔来的孩子大喊:
“宏儿,回去,你来干嘛!回家去!”
“阿爷,阿爷!”
年幼的孩子只会连声地嚎哭着,“阿爷,阿爷!”
孩子奔出去的时候,陈庆之下意识地捡起了孩子跑掉的鞋子,追出去几步,却又在那孩子嚎哭出露出一个瑟缩的表情,停住了脚步。
“阿爷,你也带我走!我和阿娘跟你一起走!”
叫宏儿的孩子已经奔到了父亲的眼前。
一根无情的棍棒伸了过来,将孩子扫了个仰面而倒,但动作还算柔和,并没有伤人。
孩子的父亲已经泪涕纵横,连声地向四周的士兵求饶:“差爷,差爷们饶了我儿子,他还是孩子,我去梁国,我没想过逃的,你们放了他。”
边求饶,边对着儿子唾骂:“小兔崽子,你来干什么!我去梁国是去当奴隶的,你和你娘好日子不过当什么奴隶!滚回家去,你娘呢?翠儿,翠儿,快把你儿子带回去!”
男人的求饶和唾骂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让原本还只是喧闹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那孩子还在哭喊着要去找父亲,可再来阻拦的已经不是那根棍棒,而是一根长矛。
“愣着干嘛,要生乱了!还不把他拖走!”
七八岁的孩子力气已经不小,那士卒用长矛的矛身荡了几下没把人荡开,面色铁青的武官眼见着就要发火,只好作势要捅那孩子,吓他离开。
“快滚!快滚!留下来要做奴隶嘛!”
谁料孩子正要起身去奔向他的父亲,原本下捅的姿势变成了上迎,持矛的士卒也吓傻了,竟没有撒手。
“宏儿!”
“啊啊啊!”
一直注意着孩子的父亲发指呲裂,再也顾不上什么,冲出阵来。
然而这时救人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着那孩子就要被扎个窟窿,突有一人从侧面狠狠踢来,将持矛的士卒踢得向一边倒去,手里的矛也脱了手。
踢人的是个身穿白衣的青年,衣冠胜雪,如今怀里却抱着泪涕直流的孩子,身后跟着个提着草鞋的中年人。
再一看,尚不知自己已经逃过一劫的孩子脚上,恰巧少了一只鞋。
救人的,正是跟着陈庆之上前的马文才。
经过此番,人群终于彻底暴动起来,原本因为恐惧还压抑着自己的老弱妇孺们都跟着哭号,有的妇人不顾士卒围起的人墙,奋不顾身地要奔向自己的丈夫,那枪林箭雨都视若无物。
妇人们身边跟着的孩子见到母亲离开,就哭得更加大声,哭声是会传染的,孩子们的哭声又引发了烙印队伍里男人的喊叫,一时间,哭喊声、唾骂声和喊叫声四起。
战乱平定的彭城,这一刻却像是人间地狱。
哭喊声中,还夹着对世道和皇帝的唾骂与诅咒,既诅咒魏国的皇帝,也诅咒梁国的皇帝。
这在平时是可以族诛的重罪,但此时局面太乱,想要从人群里找出诅咒的人实在太难。
马文才虽然怀抱着那个没了鞋的孩子,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而他一旁的陈庆之,却因为这些诅咒,表情变得越来越悲痛。
原本就担心出事的武官用武器格开已经混乱的人群,总算挤到了马文才和陈庆之的面前,正准备命人将他拿下,可是一看到他的脸,却吓得咯噔一下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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