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这个世界建立起不以出身来论功勋的国家,唯有一百年前的拓跋魏,与一百年后的现在。
萧综有这样的野心,他相信马文才的心中也有。
马文才确实有,不但马文才有,六镇所有抛却性命的勇士有,河东所有起事的义士有,就连躲在屏风后的崔廉,此刻也在为萧综口中描述的未来心神激荡。
“我明白了,原来你的野心是这个……”
马文才嗟叹道。
“难怪你能立刻说动了陈庆之,又能招揽那么多奇人异士。”
“我的出身能给我提供很多便利,但从小父皇就教导我们,一个人要成大事,得看你能给别人多少好处。”
萧综是皇子出身,哪怕过去再怎么憎恨自己那矛盾的身份,但事实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南方那位从无到有建立起一个国家的雄主。
“陈庆之在南边的地位很尴尬。”他毫不避讳自己对陈庆之的拉拢,即使那拉拢彻底分化了马、陈二人。
“他是我父皇的书童出身,才华也许是有的,可是没有经验是他致命的缺点,即使父皇再怎么想给他立功的地位,都要考虑下失败要承担的后果,所以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才得到能独自领军的机会。”
“如今他一路攻克魏国的城池土地,可谓天生的帅才,可这一切带给他的不是功劳地位,而是南方士族对他的忌惮和提防,即使是我父皇,此刻必然也在担心他会拥兵自重,所以他一旦回到南朝,也许他自己能受到重用,然而他的白袍骑,是必然不可能再存续了。”
说到这里,他和马文才齐齐一叹。
白袍骑是骑兵,在骑兵不受重视的梁国能壮大只是个偶然。
如果不是梁帝需要骑兵去北方救儿子,哪怕马文才再会敛财、陈庆之再会练兵,没有倾尽国家所有马力的支持和流水一样的财力支撑,现在的白袍军都不会出现。
如今萧综已经获得了自由,白袍军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梁国不会允许长期花费这么一笔巨大的支出支撑这么一支派不上用处的骑兵,回到梁国的白袍军,等待他们的将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结局。
没有舞台的陈庆之尚且奋起一搏,如今他已经有了一展才华的舞台,又在魏国证明过白袍军能立下如此辉煌的战功,难道会甘愿接受这样的宿命吗?
“所以陈庆之会投靠我,是一种必然。”
萧综叹息,“他这样的名将,就如不世出的宝刀,一旦现世,即便不能为雄主所用,也要将它折毁不容旁人觊觎。他不甘被冷落,却也不愿背叛故国,在这世上,他唯有投靠我,才能既不被人苛待,又能得到一个善终。”
“我会向父皇讨要他作为我在南边的助力,也会替他向父皇讨回他的家人,父皇会支持我。他在南方无法以军功建立功勋,南朝没有人会忍受下一个桓温、刘裕的出现,在我身边却可以。”
“我需要这样能征善战的将军,在我身边,他能成为真正的‘关中侯’、能成为举世称颂的英雄。他能为我镇守中原地方,也能真正改变南北的局势……”
说罢,他轻挑眼角,看了马文才一眼,反问道。
“他跟随你,跟随我父皇,可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自是不能。”
马文才终于被萧综的“手腕”所折服,坦然而答。
萧综连陈庆之的尴尬处境都能了解,又何况马文才的?
“且不提陈庆之,以你这样的出身和年纪,若要在梁国出头,又得熬多少年?”
所以待他听到马文才的回答后,不紧不慢,又是一问。
“谢举今年四十有六,朱异也正值壮年,朝堂上王谢之流的子弟虽尸餐素位,可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生孩子,梁国流内流外俱有后备的人选。就算你立下了赫赫大功,回到梁国,你难道是要做个将种吗?”
梁国不似魏国,梁帝萧衍治理国家非常勤勉,对于各地宗室也非常宽和,除了对外战争时需要盘剥百姓,大部分时候百姓都能安稳度日,所以梁国很少发生内乱,宗室造反更是没有。
而这么多的高门世族和梁帝磨合了几十年,有些人家甚至已经经历两代,皇权和士族的权利早就已经达到了一个平衡,有些高门还对梁国和梁帝建立起了比家族更高的忠诚,即便在梁帝这里得不到出身的,也已经走到太子身边,谋得了来日的起点,轻易不会让一个“外人”来打破多年来维持的朝廷局势。
以陈庆之这样的才华和能力,也足足忍了近三十年才有发挥的余地,而且发挥的舞台不在梁国,而是魏国。
而以马文才的能力,要在朝堂上熬资历玩手段,就算再怎么得宠与皇帝,也至少也要娶到一门高门的贵女改换门庭,再熬到四十岁左右,才能达到朱异那样的地位。
如今立下战功的是主将陈庆之而不是参军马文才,哪怕梁帝要以军功为他晋身,恐怕也只能给他个将军的封号。
在萧综看来,在马家这样急需跃入豪门的士族眼里,擢升为“将种”怕不是赏赐,而是惩罚。
在建康几十年、从小接受皇权熏陶的萧综一语中的,直接击中了马文才此时最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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