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子云先生的夸奖,马文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哪里只是孝心,我也是不得不如此小心谋划罢了。家父如果丢了官,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像我家这样既不是王谢这般的灼然大族,又不甘下贱的次等士族,本来就最是尴尬。我家三代单传,家父要除仕,当真就是万劫不复了。”
他这几声感慨发自肺腑,越发让人百感交集。
贺革当初便是为他这一份野心和自省而触动,收他入了门下,如今越发觉得这学生一路走来不易,会心思深沉一点倒是合情合理。
子云先生其实并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政客,他多年随王伴驾,出身虽低,却没人会去侮辱得罪他,所见的高门也好,寒族也罢,皆是可用的英才,那些都是已经爬到了高处之人。
对于马文才这种正在爬升过程中的年轻人,因为看到了他的努力和步步为营,再想到那些已经成功的人,子云先生有些若有所思。
“我囤粮,是为了维护家中的名誉和前途,想来祖母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我这么处理她的遗产。所以两位先生以为学生囤粮是为了谋利,学生也无法辩解,只是学生囤粮的初衷确实不是为了求财,现在子云先生要让学生借着售粮的名义前往淮南,学生自然要多做斟酌。”
“毕竟,动了这些粮食,便是在用家父的仕途,还有我马家满门的前程在帮着先生。
他望着隐姓埋名的白衣文士,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意图。
“我愿意帮先生遮掩,可学生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必须得帮、也不会毁了家门的理由。”
这一刻,马文才身上世家公子善于算计的精明乍然而现,之前的隐忍、辩解、难言之隐,以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为了这一刻。
他开门见山的向“子云先生”询问来历、讨要好处。
这一刻,谁也不会怀疑马文才愿意相帮的心是真的,但情势却大为转变。
如今,马文才已经并非如之前子云先生所想的那般,是害怕“囤积居奇”之事获罪与上峰,也不是为了那些“隐瞒真相”的恩德而不得不为之。
不过是三言两语,几句往事和苦衷,马文才已经牢牢掌握了主动,因为子云先生和贺革都是君子,所以反倒不能再勉强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的马文才去干什么。
因为之前可以用马文才,是因为误会他暗地买粮是囤积居奇发天灾财,他所为“不义”,所以“不义”可以被利用;
但此番他们若明知马家的危机就在眼前而依旧不管不顾继续利用马文才,那他们的行为就成了“不义”。
如果贺革和子云先生是以己为先的小人,马文才这一招毫无用处,反倒会因为交出把柄而被越发利用,因为“诈取官绩”也是罪责。
可马文才赌对了,他们都是君子,所以……
“我在犹豫是否用你做遮掩之人时,曾卜过一卦。”子云先生看着马文才,缓缓开口。
“因为此卦,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马文才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卜卦的事情,顿时有些茫然。
“这一卦,不是为我自己而卜,而是就见你之事问卜与上天。”
子云先生笑道:“当时我不明白,不过是见一学子,为何会是乾卦的第二爻,心中实在是好奇,便随着文明先生连夜上山。”
马文才的茫然已经变成了惊愕。
《五经》里便有《易经》,他甲科第一,周易自然也在众学子中出类拔萃,所以才如此惊愕。
乾卦第二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龙出现在地表之上,并且已经被有德之人看见。
“现在我明白了。”
他看着马文才的眼神中含有极大的期待,这种期待已经超过了他最初只想要他做好遮掩之人的初衷。
“我明白了那卦象是什么意思,我又为何完全无法抑制来会稽学馆的冲动,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信道的子云先生,这一刻完全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你要一个理由,我便告诉你……”
“马文才,我姓陈,名庆。我家中信天师道,自幼以‘之’缀名,庆之是我的名,子云是我的字。”
直言自己身份的陈庆之面容严肃,就在天子身边浸染的威严之色展露无遗。
“我是天子身边的主书,也是朝中的侍御使,来会稽郡本为查案。浮山堰出事,御史中丞命我等侍御使兵分几路隐藏身份,名义上,是前往浮山堰查明灾情……”
听到这位子云先生真是那位“陈庆之”,明明早有心理预设,马文才还是心头巨震,整个人浮现出飘在半空中一般的状态。
但陈庆之接下来的话,直接将马文才按下了云头。
“浮山堰破的蹊跷,但因此事关系到陛下的名誉……所以不好明察。御史台担心浮山堰破是因为有敌国的奸细牵扯其中,所以……”
他看向马文才。
“此番我等前往浮山堰,为了暗中查清溃堤的真相。”
在他的眼中,马文才已经呆若木鸡,连眼神都有些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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