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隐入山林靠打劫为生的人,那些占山夺地聚众闹事的人,那些冲入贵族家中抢夺粮草武器的人,其实大部分都是些活不下去的苦人。
因为世道太苦,因为身后有再不吃饭就会饿死的家人,他们铤而走险,从此打上“贼匪”的烙印,人生就此有了个拐点,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他们是错的吗?
这些人无疑是错的,因为自己的苦难而将同样的苦难加诸与别人身上,这种行为称得上是无耻,可当姚华设身处地的去想象他在那种情况下能如何时,竟惊慌的发现自己也会选择用武力铤而走险。
为道义自己饿死是容易的,可为了不违背道义目睹亲人饿死,他却无法做到。所以当那些百姓再对他扔石头、出声咒骂时,姚华学会了和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
姚华曾无数次徘徊在先祖的坟茔前,遥想着久远的过去,遥想自己那位天下有名的祖先,恨自己生不逢时。
那位赫赫有名的巾帼英豪,哪怕她隐藏身份进入军营时有再多的痛苦,再多的艰辛,可她却不必承受自己如今这样的痛苦。
在她的戎马一生中,枪尖永远对着侵犯国土的敌人,她的征战是为了身后的土地和百姓,她为英主建立万世卓绝的功勋而战,她为汉人、鲜卑人、羯人、高车人,为所有希望能站直身躯生活在魏国土地上而不至于沦为奴隶之人而战,她的一生应当是充满了鲜血和荣耀,鲜花与崇拜,哪怕卸甲归田,依旧会有人为她谱写赞歌,无论南北,都会称她一声“英雄”。
她已经达到了一个女人凭借自己能力能达到的巅峰,无论是功绩,还是名誉,也许王朝倾败,鲜卑不存,她的坟前永远不会长满青草,被人遗忘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而自己呢?
也许自己这一辈子连名字都不会留下,或者说,因为太羞耻,他会希望历史中不要留下这样有辱先人的自己。
每次征战回来时,他都会去祭拜自己的祖先,在“上柱国大将军花木兰”的坟前静静坐上一天,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姓氏代表的荣誉。
一个只会对着自己人举起屠刀的将军,哪怕战功再怎么卓绝,也不过是一残暴之人;
一个会为了政治目的罔顾兵家荣誉的将军,哪怕能达到花木兰那样的地位,也只不过是走狗鹰犬之流。
因为头顶上有祖先的俯视,所以即便胡太后对他开出“花家第二个上柱国将军”的许诺,他也依旧选择了逃亡。
那个女人是女人的耻辱,她的才干智慧全是为己,她踏着鲜血往上攀登却不知“低头”的谦卑是为了看见百姓,她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名誉”,更不能理解什么是“征战沙场千里风,成就将军万世名”。
他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名誉和别人的喜爱,却没想到在他国的一个小小学馆里,获得了心中期待的平静。
面前一张张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脸竟让她有些恍惚,这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解甲归田的花木兰和花家历代能力最强的人,再也没有选择投效军中,而是日复一日的在六镇里训练新兵。
那些过去的不理解、不赞同,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姚华望着面前一张张面孔,忍不住捂住了正在怦怦跳动的心脏,此刻,他多希望自己就是那位王足将军手下微不足道的小小参军,而不是一个被迫逃离故土隐姓埋名之人。
他甚至不能对他们做出任何许诺和回应。
“多谢……”
他哽咽地对着所有人拱手道谢,“多谢各位的抬爱,你们的心意我都收下了,山下的差吏还等着我启程,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再来这里……”
学子们纷纷露出失望或惆怅的表情,看着姚先生面色郑重地一一收下礼物,一一还礼,将东西放在马后的撘袋里。
即便姚华再三说明自己快要启程了,也足足盘桓了一刻钟有余,围着她的学子才真的散开。
这时候,那些等候的士生才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姚华。
和乙科学骑射的学子们不同,他们先考虑的是姚华的迫切性和自己的身份,所以一个个送别都直奔目的,言简意赅,绝没有挽手泪两行这样的情况。
“姚先生日后若觉得王将军帐下不如意,我会稽孔氏的大门为先生敞开。”
“姚先生,此乃程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姚先生,此间事完,我魏家愿意聘请先生为我魏家教习,待遇好谈,还请先生考虑……”
士生们送别的目的虽然冷酷又充满利益考量,更多是为了姚华过人的武力而来,但态度却并不居高临下,该尽的礼仪也都保持着亲近又不过分亲近的距离,姚华一一好言谢过他们的意思,又让身后的家将陈思收了他们的程仪和送别礼,捧在手中,没有像之前一样囫囵塞在撘袋里。
送别过、告知过招揽意图的士生们三三两两离开,最后剩下的,便是马文才等人。
傅歧此时早已经按耐不住,三五步冲到姚华面前,一揖到底。
“姚先生,学生之前和你有些不愉快,盼您别放在心上。”
姚华一愣,笑着摇头:“我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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