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虽没有什么重要的官职在身,但他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处理起草过的奏折诏令也不知道有多少,对于这种政治上的“考量”最是明白,所以即便欣赏马文才这孩子,也知道能扶他上进的长辈,绝不是他父亲。
得也沈家,失也沈家,说的就是马骅了。
“这么说来,马文才这般辛苦,甚至不惧危险陪我们去淮南,希望能在审核官绩中让我们美言几句,都要落空……”
侍卫首领对马文才印象很好,话语间有些替他不平。
“难怪明明可以‘足税’糊弄过的事情,马骅却四处借不到粮,也得不了上上的考评。料想即便这次‘足税’了,也只是个中上。马文才才德都不错,和建康大部分纨绔子弟不同,可见家风不差,若真是这样,也太可惜了。”
“你叹他可惜,可人在棋局之中,又谁不是棋子?便是陛下本人,也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一人之前程和一地之安稳比起来,孰轻孰重?更何况朝中也不是不知道委屈了马骅,否则以他家的门第,为何独独得了一个国子学入学的名额?谁不知道国子学出来就是要做秘书郎的,这便是给了马家子弟在前途上的补偿,让马文才可以脱离吴兴官场的桎梏,到建康做官。”
陈庆之顿了顿,纳闷道:“就是不知道马骅为何没送马文才入国子学,吴兴沈氏没得到名额,难道是怕沈家有意见?”
“那这么说,马文才只能博‘天子门生’的名头,才能给马家找一条另外的出路?可‘天子门生’的事好像连陛下都只是随意为之,没见怎么上心……”
侍卫首领怎么想都不容易。
“看来马家前路未卜了。”
两人都在谈着别人家的事情,所以无论是惋惜也好,同情也罢,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就如同他们自己所说的,“人在棋局之中,谁人不是棋子”,谁又会对棋子义愤填膺。
可在楼上听着的马文才就不一样了,他几乎是捂着嘴怕自己因愤怒而发出声响,浑身颤抖着听完了这一切。
那些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就这么突然间豁然开朗。
难怪他父亲任上做了这么多年,威望资历都够,却迟迟不能升迁……
难怪沈家明面上帮着他父亲,私底下却出过不少阴招……
难怪沈家的子弟不在三吴任职,纷纷要去往他地,原来只要他父亲还在,吴兴地方官员里就难有沈氏乡豪的位置……
难怪每次他说会振兴马家门楣,让父亲终有晋升之日,父亲会露出那般复杂的表情。
他却仗着父母的宠爱,一力拒绝了国子学的名额,他到底有多让父亲失望?父亲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任由他来会稽学馆“一搏”的?
可笑他还以为给父亲囤粮是尽了孝道,攀上陈庆之就是为他日后的官声留了“方便之门”,却没想到唯一破局的法子,却被自己的自以为是硬生生毁了。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着自己上辈子在国子学被嘲笑、被碾压、被践踏的一幕幕,那些即便是拼命追赶,别人的起点却是自己的终点的挫败感。
是不是那些给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所以这辈子即便有了一点点理由,他就迫不及待的逃离了那个会让他难堪的地方,还打着“天子门生”的名号?
重活一世,他为什么还是那么蠢!
难道中人之姿,就注定格局有限?
可他又能找谁教他?如陈庆之这样眼界的先生,先不说身份相差,就天子近臣这样敏感的身份,也不是他可以随意拜师的。
可那些高门贵人,有这般眼界的,又岂能看得上他这样的次等士族?
一时间,他甚至有冲下去向陈庆之求教的冲动。
他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对自己父亲的事情太过不甘。
他父亲是个好官,也是个有能力的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坐稳那个位置,连御史台都说不出不好来。
可就因为这么难堪的理由,他既得不到对他官绩上公正的考绩,又得罪了沈家和沈家身后的牛鬼蛇神,还要操心着进退之道,这难道就是他父亲的“前途”,马家的“前途”?
男人仕途中最重要的时期,从三十到四十,就这么蹉跎在一处,人生还有几个十年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也许是连老天都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喊,侍卫首领替他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毕竟是一路相处的年轻人,我越想越是可惜。子云先生,你有大才,马家就没什么破局的法子了吗?”
!!!
马文才一口气提了起来,整个人往前倾去。
陈庆之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马文才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飘了上来:“也不是完全无解,就是两条路都不好走。”
“两条路?”
“嗯。一条是马文才在会稽学馆谋得‘天子门生’的资格,入京觐见天子,得到天子的喜爱,从此一步登天平步青云,马家有了稳固士身的资本,马骅便可因故辞官回乡几年,等吴兴太守的空缺争出个定局后,马家再上下活动,让马骅得以重新启用。”
陈庆之的声音里有些犹豫,“但这条路耗费太长,还不知马文才什么时候能出息。说不得马骅再出仕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而且有之前辞官的经历,再复起,也许还谋不到吴兴太守这样既掌实权又不算浊事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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