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微微一笑。
“老杜,你莫让我家人知道我又是被庶人打死的,否则从今晚后,徐家不会有一个医者再治庶人。因为我对兄长之心,正如我弟弟们对我之心。”
徐之敬只有十七岁,这些威逼他的流民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多岁,就算不是以大欺小,这么多人围着他威胁,也算是以多欺少,原本就有些觉得别扭。
如今徐之敬根本不似一威胁就哭求的士族公子,反倒有些“混江湖”之人才有的那种“划道儿”,一群屠狗杀猪之辈虽然恨他不肯治庶人,却也不禁为他的硬骨头所动。
可再怎么为他震动,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徐公子,得罪了!”
吴老大身后一个个子极高的汉子突然几步走了上来,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老杜和吴老大等人都不知道他要干嘛,齐齐大喊:
“老六,你做什么!”
“我让他看看杜先生为什么‘恩将仇报’!”
被唤作老六的抱起徐之敬,大步流星地就往隔间而去。
徐之敬只觉得眼皮前突然一亮,他是闭着眼的,其他几感自然敏锐,原本暗室里那霉味突然变成了各种腐烂腥臭的气味,耳边也有些痛苦的闷哼,再闻着屋子里发出的药熏之气,一双好看的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
老六见他皱眉就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毫无所动,又叫了一声。
“老大,把他眼皮子撑开,给他看看!”
徐之敬骇然,还没来得及出口大骂,自己的眼皮已经被人强硬的扒了开来,无论他怎么想阖上,那两根手指却粗鲁地硬将他的眼皮往上使劲扯,徐之敬不愿眼皮被撕坏,只能流着酸涩的眼泪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徐之敬顿时大惊失色。
“你们疯了!将这么多得病之人放在这里!”
在他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十几个病人,每一个都面有病容,除却一些昏迷了的,大部分人都硬生生忍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但也因为如此,脸上的痛苦之色更重。
暗室的隔间要比暗室大的多,墙上也挂着不少火把,一条明显是从他处挖来的甬道通向这个房间,更远处黝黑不见五指。
到了这个时候,徐之敬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诧异更甚:
“这里是地下?你把我掳到了地下?”
“师兄,光天化日之下,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所?”老杜指了指最身前的几人,“您请仔细看看,看看他们得的是什么病!”
徐之敬发的誓是“不治庶人”,却不是“不诊庶人”,望闻问切里望便是第一步,徐之敬见人先望气已经是条件反射,一见躺在地上的人俱是面色潮红,有的腹中鼓起犹如怀胎数月的妇人,有的皮肤溃烂满身疥疮,立刻将口鼻一掩,惊叫着:
“你在哪里找来这么多身染恶疾之人?”
抱着他的人身子一颤,苦笑道:“哪里是我们找来的身染恶疾之人,他们都是跟我们一起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没死在路上,却得了重重怪病。幸得杜先生不弃,我们才有个藏身之地……”
“这其中有得了伤寒的,有得了痘疹的,有蛊胀的,莫说我不治庶人,就算我治,你以为我什么都会吗?根本没办法治!”
徐之敬惊叫:“我最擅外科,其次是伤寒,你这里的人,够让人染上恶疾死几十次了!”
“师兄,这里的人只不过是十之一二。”
老杜压抑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传来,“留在我这里照顾的,大多是我觉得还有救的人,城中破庙那里的地下,还躺着不知多少染病之人。每隔几日就有人因病而死,吴老大他们趁着黑夜将他们拖出城外烧掉,原本五六日才出城一日,现在已经变成四日、三日。”
“我原本只是想请师兄看看我这地下还可医治之人,可师兄一口拒绝了我的请求,他们在这里已经熬了数日,听我说东海徐家的嫡系也许有法子,一时情急之下……我其实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可这么多条人命啊师兄……”
老杜涕泪直下。
“城中数千流民,只因平日没有惹起太大事端才得以苟活,一旦被其他人发现染了疫病,便会和上月齐郡一样,所有流民被官兵赶之一地活活焚烧致死。”
徐之敬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只不过一颗心已经硬了而已,如今见老杜涕泪纵横,只紧抿嘴唇不语。
“师兄,流民本已流离失所、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熬到安全的地方,如今又身染病症,却连可以正大光明求医的地方都没有。生病之人难道是自己愿意生病的吗?医者又当真不愿诊治有病的病人吗?可现在这情况,就连求医或医人都已经是奢望,我学医是为了医治和我父兄一般无处治病之人,如今见到这么多如我父、我兄一般身陷绝地之人,我却束手无策……”
老杜声音渐悲,身边几条原本凶恶的汉子也渐渐露出戚容,徐之敬只觉得头上有水滴滴露,伸手一摸才知不是水滴,是头顶那高个子的汉子正在落泪。
徐家医典众多,更多的却是历代徐家人治病的手记。
从汉以来,徐家人多赴险恶之地医治瘟疫,尤其是东汉之时,几场大的瘟疫连张仲景和东海徐家这样的大族家中都锐减数百人,对于瘟疫的记载自然是最多、最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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