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活几辈子也是年轻人,当他的眼神从梁祝二人放在车上的礼物上略过时,当他从哪些与他目光一触就惊得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的流民身上略过时,马文才的眼神还是黯了一黯。
“出发吧。”
陈庆之回头看了马文才一眼,了然地在心中一叹。
马文才被陈庆之的眼神看的有些赧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马扬鞭。
他骑着黑马象龙,第一个冲出队伍,在队伍前头“带路”,看也不看身后的人群一眼,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将心中的烦闷挥之一空。
众人并不是眼瞎,之前不敢说是担心马文才心中介意,看他去了前面,祝英台才有些羞愧地说:“我,我刚才那么高兴,是不是有些太过张扬了?”
不安的又岂止祝英台一人。
“是我做的不够谨慎,接礼的时候,哪怕别人怎么说,我也该按我们三人一起领了来办的。”
梁山伯有些后悔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筐子土产食物虽然不值钱,可毕竟是心意,谁还真去算是不是按三人份送的。
“呵呵,庶人就是小家子气,以为马文才看得上那些东西不成?”徐之敬在一旁听到梁山伯的话,嗤笑道:“你越是刻意替三人谢了收下这些礼,马文才越会觉得你是同情他,人家送你们三人的礼,会特地按照你脚的大小做鞋子?你这不是笑话马文才吗?”
祝英台和梁山伯两人一阵沉默,只觉得这件事无论怎么做似乎都不对,可又不知道症结出在哪里。
刚刚那阵子因为被人理解的幸福感,似乎刹那间就散去了。
傅歧是最早说错话的,他在梁祝之前就发现了没人理马文才,说出来是有口无心,但有口无心的人最是感觉敏锐,此时心中实在不安,愧疚的不行。
“是我嘴臭,我去道歉吧。”
“你们把这件事看的太重了。”
陈庆之听着一群少年的烦恼,笑呵呵地道:“你们做善事的时候,难道想过会得到这么多人的谢意吗?我看你们大多数时候都在烦恼别人不理会你们的谢意,将一片好心当做了驴肝肺。马文才并不喜欢做这种吃力还不讨好的事,帮了,无非就是看着你们两个辛苦,那些流民也可怜,真是为了名声和感谢去的吗?你们被人先抑后扬,自然就对这种事看得重,我看马文才心里有些不快活是真的,但也绝不会因此就怪罪你们,或是疏远你们,他只是在你们面前有些面子上下不来罢了……”
陈庆之这一辈子也不知见了多少人,而且大部分都是人中龙凤,天纵之才,对马文才这样的孩子心里想什么也很明白。
“你们放宽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该怎样就怎样,越是一副愧疚不安的样子,越是为难马文才,他要是真为了博名,做的会比你们还周全,你觉得他是会放不下身段的人吗?”
陈庆之一番话,倒说的一群少年茅塞顿开,也就没画蛇添足,真跑上去为了这么个事去跟马文才道歉的。
且说马文才纵马在队伍前面跑了一圈,心中一些郁气也散的差不多了,又想着城中其实是不能纵马的,散完了心就翻身下了马,只牵着马站在路口等着队伍过来。
此时天色尚早,他们特意选在人少的时候出城,就是怕再生什么枝节,所以马文才道上纵马也不担心冲撞了别人。
但他在这里独自等着的时候,就显得扎眼了起来。
虽然是冷飕飕的天气,可起早做工的人却不少,曲阿是通往东南西北的交汇之地,也有不少商人趁着天色尚早出发,卖早点的、卖体力等着主顾卸货上货的人都已经在闹市上等着了。
因为流民在曲阿不再是禁忌和上不得台面的人,那些刺头和好吃懒做的都已经被赶出了曲阿,如今留在曲阿城的流民大多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勤奋工作希望以后过得更好的人。
这些人并不是不想工作,而是不敢和当地人抢活儿,怕被赶出去,现在姜县令准他们留下来,一个个就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提着洗衣篮子的粗妇虽然双手皲裂,可脸上是带着笑的,这深秋的天气,揽到了浆洗的活,哪怕双手都洗烂了,却比只能在破庙里等着饿死要强。
光着膀子的壮汉们在寒风里冷的直哆嗦,可依旧要把一身结实的腱子肉露出来,一见有哪家客店里出来商户,立刻一群人涌上去将胸口拍的嘭嘭响,这个说自己有力气,那个说自己手脚麻利,无论是做个挑夫也好,卸货的力士也罢,几文钱就能请得起他们,比别处要便宜。
替人服徭役的或扛着锹,或带着锤,往曲阿城的外城而去,其实曲阿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徭役不过就是修修这里的城墙补补那里的桥柱,地上破了的路面平整平整,不找别人代服也没什么,愿意找这些流民代为服役就是一片善心,比直接施粥散米要强,至少别人不是靠接受施舍得到的恩惠。
马文才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个之前还犹如天塌地陷一般的百姓一个个卖力的吆喝着、奔波着,还剩的那一点郁气突然就荡然无存了。
这便是庶人的生存之道,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在他们的脸上就看不出灾难的暗淡抑郁之气。
他们就像是野草,这里被毁了,只要草籽飘到哪里,就能在哪里落地生根,繁衍出茂盛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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