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活要跟着马文才出来,也无非就是想看看南梁的社会环境能容纳她做到哪一步,她又能做到哪一步。
可这一步跨出来后,她却开始后悔了。
这样的社会形态,完全让她找不到可以突破的出口。
她来自现代,即便她来的那个世界社会阶层也开始渐渐固化,难以打破其中的藩篱,但人和人之间还是维持着最基本的善意的。即便是人治大于法制,但普通人和普通人之间相处,依旧还是相信法律。
即便是穷人和富人之间,也绝没有我啐你一口我就要被拉出去抽二十鞭子,也绝没有穷人欠富人钱不还,街坊邻居也要跟着连坐的事情。
庶人和士人的区别不仅仅在于身份的相隔,更多的是价值观和多年来生活习惯造成的隔阂,即便是梁山伯这样庶人中的佼佼者,也有太多祝英台根本接受不了的东西,远的不说,祝英台就完全无法接受梁山伯五六天都不洗一次澡的习惯,更别说其他普通庶人的生活习惯更差。
在她的世界里,哪怕是班上最穷困的学生,那也是九年义务教育加数年的高压教育教导出来的,即便不能如同城中物质丰富的学生一样获得更多的资源,可祖辈们刻在骨子里要“出去”,要“读书”,要“上进”的烙印会促使他们不停向上,随处可见的报纸杂志书籍和新闻能开阔他们的眼界,他们也许在物质上输给别人,可很多时候在见识和思想上并不弱于任何人。
他们也知道礼义廉耻,哪怕最无耻的人,在现代文明下,也会用各种礼仪规范掩饰那种赤裸裸的恶。
恶人依然还有,受到多少教育却还完全不顾廉耻的人也有,可和庞大的基数比起来,毕竟不是多数。
但这个世界的庶人,就是庶人。
无论祝英台再怎么不愿意相信,再怎么觉得这样说自己心里很不舒服,可生活在南北朝时期的庶人,根本就不值得很多人的同情。
在大多数是还在为着生存需求里最基本的那一层在奔波时,为了活下去就要付出一切,为了争夺那一点点资源,是没有什么“尊严”和“廉耻”可言的。
要活,要占便宜,要不择手段,仁义道德是什么?能换成吃的吗?
这几乎是一群靠着本能在活的人。
有时候祝英台在拼命的回想唐宋盛世,想着那些古装剧里衣冠楚楚的书生如何风流潇洒,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日踏遍长安路,那些古装的丽人又是如何的妩媚多情,怀抱着一支琵琶就能歌遍桃花。
有的,有那样的盛世,却不在此时。
在这个连科举都没有的时代,即便开设了五馆这样值得让所有寒门努力一搏的地方,能从这里出头的人,一个都没有。
是的,祝英台问过了,从天监四年开始开设五馆,这十几年来的学生已经何止万人,精通五经能够明经对策的惊才绝艳之士也不知出过多少,可由明经射策入仕者一个都没有。
从五馆走出去的学生,至今没有一个官位达到过五品,连拿出来作为五馆名头的没有几个。
在这种情况下,寒门上升的路径靠读书几乎根本没用,反倒是每到打仗之时,乡野中最心狠手辣的那一群武勇之辈能够立刻翻身,以低级将领或乡军的身份得到身份的提升。
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大部分普通的百姓情愿让孩子在乡野中好勇斗狠,也不愿让孩子去学读书。
读书无用论几乎成了庶人中的主流,识字的沦为吏官,乡野间像是吴老大、田老二那样狠到能对自己下刀子的人,却能顷刻间就聚集起一批亡命之徒。
在许多庶族的眼里,这才是能人。
识字有礼?
大概也就在名望上好一点,但对他的境遇没有什么更大的好处。
看梁山伯过的如何就知道了,再看看会稽学馆里一群已近二十却还没有成家一直在五馆读书的。
如果读书人真的受到追捧,又何至于如此?
这样弱肉强食的世道,真正的善心人早已经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就像那位方天佑。而已经在温室环境下习惯了的祝英台,乍见到这样的残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士族依旧在醉生梦死,看不到下面暗潮涌动,看不到那些被他们瞧不起的“庶民”,在几百年动乱的世道中,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一点点磨砺去,为了生存而积聚起的可怕力量。
想想徐之勉,想想那天闯入方天佑家门的佃户,若是士族渐渐失去他们威慑力时,末日便要来临了。
这样可怕的力量,不但会“天街踏尽公卿骨”,就连老弱妇孺和真正的纯善之人,都会被吞噬的连渣滓都不剩。
连士族都朝不保夕,祝英台完全想不到自己要出去“独立”后该怎么生存。
脱离了祝家,她就不能保全自己现在最强有力的护身符——士族的身份,如果她是个男人,也许还能凭借未来的战争或各种机遇飞黄腾达保全自己,可她是个女人,虽然还没长开,但应该是个不丑的女人……
一个不丑的女人,带着财富,身份并不高贵,还是孤身一人,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随时能被人碾死的一盘菜。
更别说如果她真的逃家,哪怕在外面吃了亏也是不能报官的。她的户籍上有很大的问题,泄露了身份,如果被送回去还算事小,若祝家碍于家丑不承认,她冒充士籍,能不能留命都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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