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仗着梁山伯不敢真开官仓替百姓还粮,只是拿着“二转手”的借条想撑到秋收后而已。
既然如此,他们就让他撑不到秋收。
“令长,要不,我们干脆闭衙吧。”
书吏见梁山伯兀自硬撑着每天都开衙,担心地看着他。
梁山伯见着堂下的同僚,眼神很是复杂。
他此番去了,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可对于这些相信他、跟随他一起从会稽学馆而来的同窗来说……
却是辜负了的。
“载言,跟我走到现在这一步,你悔不悔?”
梁山伯涩然道:“你们……你们悔不悔?”
堂下的学子们在学馆中时尚有学馆发下来的儒衫袍服,到了县衙里,因为都是小吏,穿的也都是灰扑扑的,原本有七分的风度,现在也就只剩了一分。
加之老是跟着跑田间地头,有不少已经晒得漆黑,浑然不似个读书人。
“自然……是悔的。”
被称为载言的佐吏低声回答。
梁山伯的表情更加苦涩了。
“……悔我们在学馆中时,为什么不多点东西……”
“悔我们为何如此无能,只能让山伯你以身犯险……”
“悔我们如今面对士人的刁难,却只能眼巴巴寄希望于你,却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载言身后的诸佐吏皆面露尊敬之色。
“我等出身一致,可山伯你却敢以一介庶人之身,只身上困龙堤,在士族虎视眈眈之下放了那蛟龙以身破局……”
“我等接受的是一般的教导,你却能以百姓为先,不顾士族的威胁,毁掉那么多张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借条,以官府之势化解百姓的危机……”
“我等皆是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却有勇气在被缚上困龙堤后,仍与杨勉周旋,与士族周旋,与百姓周旋,身残志坚……”
梁山伯原本还满脸惭愧,到听到“身残志坚”一句时,喉头不由得又一痒,猛烈咳嗽起来。
那一阵一阵的咳嗽终于让宋载言躬下了身子。
“为这样的县令效力,吾等不悔!”
“我也不悔!”
“你当县令的都不怕丢官,我等皆是小吏,怕什么?我就怕被别人戳脊梁骨!”
“我等还年轻,就算今日丢了差事,明天还能再谋。可这些百姓,怕是熬不过去了。我等都是寒门出身,我们都不帮百姓,难道还靠士族贵人们偶发慈悲吗?”
“如果贺馆主在这里,也一定是夸我们做得好的!”
几人的回答发自肺腑,也回答的毫不犹豫。
他们希望自己的心里话,能让这位年轻的县令心中更宽慰一些、“走”得更轻松一点。
“好,好……”
梁山伯喉头哽咽,鼻端也酸楚难当,沙哑着嗓子沉声道:“你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能与诸君共事,是我梁山伯的幸运。如你等这样的品性,相信也会得到其他君子的看重……”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函,递与为首的载言。
“这是一封荐书。”
梁山伯说:“和我们同出会稽学馆的马文才如今已经入了建康国子学,成了‘天子门生’……”
他在众人的疑惑眼神中解释着。
“马文才是士族出身,才德你们也了解,如今正前途光明,是立志要成就大事之人。他之前手中缺人,一直托我引荐,但我这人行事素来谨慎,若不是品性、能力都出众者,我也不愿随便引荐……”
众人听闻这荐书是什么意思,顿时面上都露出喜色,可一想到这“荐书”实际上就是梁山伯的“托孤”之书,那喜色又一个个忽而转悲。
有几个多愁善感的,更是转过头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热泪。
宋载言接过了荐书,只觉得手中的书函有千斤重,讷讷不能语。
“我料想太守府的赏赐很快就会赐下来。我无父无母,亦没有后人,待我走后,你们料理完我的丧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着文书,去国子学寻马文才。”
梁山伯脸上带着笑意,毫无吩咐“后事”的样子,“我之前已经向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们拿着我的荐书,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着马文才,比跟着我要有前途……”
“梁县令!”
几人呼道:“我等岂是趋炎附势之徒!”
“这不是趋炎附势。我看待百姓之心,与文才看待百姓之心,并无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与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并无二致……”
梁山伯叹道:“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出身,也没有他那样的手段和资源,这也决定了我注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从一万而成百万易,从一而成一万,很多人却要走一辈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点,吾之终点。
“与诸君共事,是这几月来山伯最为快意之时……”
梁山伯向堂下诸人躬身。
好几人已经哭的满脸泪痕,却只能与梁山伯含泪对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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