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一篇策论, 不但搅了局, 还让自己陷入了“万夫所指”的境地里去。
而他得到了什么呢?
“佛念啊, 你有没有想过, 你向我劝谏是好事, 可你劝谏过后,可能在国子学里没有了容身之地?”
回宫的路上,萧衍特意将马文才叫到身边,不紧不慢地晃着。
“这次来同泰寺,我甚至没有召官员和宗室作陪,只点了国子学的学生,是为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吗?”
“陛下是想为‘五馆生’扬名。”
马文才从容地回答:“但陛下,您这觉得这种‘诗才’之名,对于五馆生们是有益的吗?五馆生的未来,寄托诗作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稍显上扬。
“做再多的诗、再妙的词,世人就会高看我们吗?还是说,陛下花了这么多心思创立五馆,就是为了多培养几个能写诗的人?”
马文才的笑容苦涩:“陛下,您自己也明白,哪怕我们的诗作的再好,我们还是会像今日一样……”
“……毫无立锥之地。”
他叹息。
与这些上京的学子不同,他本就是从国子学出身的,当年尚在国子学中便是边缘人物,他们这些“五馆生”中也许会有一两个真的有经世之才的人物,但王谢这样的豪族会给他们上升的空间吗?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们的这些幻想本就是妄想。他们抱的希望越大,希望破碎时就越痛苦。
与其用这种虚伪的假象粉饰太平,还不如他先出手,直接粉碎他们这些五馆生想要“合群”的幻想。
他当年拼尽全力努力就是为了不除士不降等,而这些五馆生里甚至还有不是士人的徐之敬等人,如果一旦他们想要以诗词为敲门砖走弄臣词臣之路,他们拥有的杰出天赋,才是真正毁了。
“五馆原本寄托着我的野心。阿徽曾和我说,这世道之所以这么乱,是因为民智未开而官路又断绝……”
提到发妻,萧衍眼中闪烁着温暖的神采。
“接连乱世,国家的发展需要太多的人才。可百姓之中连识字的人都不多,所有的命脉都被大的阀门掌握,无数聪明人穷其一生的追求只是为了改变门庭,为此甚至付出一切。”
“而这些聪明才智和勇气若用在治理国家上,北方怕是早就已经收复了……”
“所以我想要以五馆为教化万民,先在郡中设馆、再是县,一步步推行下去。民智一开,百废俱兴,大梁才能重返中原正朔的荣光。”
他苦笑着。
“他们说我想培养五馆生与世家对抗,那是他们想的太多。我自己就出身世族,怎么会看不到士庶之间天别的差距?哪里是短短几十年就能改变的……”
听到皇帝的话,马文才有些惶恐,继而是惊讶。
惶恐他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惊讶皇帝的本意竟然不是人人认为的要提拔庶人阶级与士人对抗。
“我只是想给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一个希望,为日后的大梁埋下一颗种子。若有继往开来者,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思路,吸取可用的经验。”
萧衍顿了顿。
“当然,我自然是希望这颗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的……”
毕竟这是改天换日的革新。
“但这树能遮天蔽日之时,可不必在我。”
“陛下大义。”
就凭这最后一句,马文才肃然起敬。
无论浮山堰如何,这个国家现在又如何,他面前的这个老人,是真正想要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的。
“但五馆失败了。”
老人眼中的神采一丝丝淡去,最终充满了疲惫。
“岂止是五馆,我曾经想要改变的许多事情都事与愿违……”
他也曾拥有“继往开来”的雄心壮志,他也曾拥有“还复河山”的北伐之心,他也曾顶着整个世俗洪流的压力做出一次次的尝试……
那时他春秋鼎盛,国家也蒸蒸日上,他们都有太多的时间和资本去不停的尝试,然而他现在已经老了,他的国家也和他一般,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萧衍看向马文才。
昏暗的车厢中,马文才额头的红痣却几乎像是在发光似得显眼。
看见马文才,他就想到了发妻,继而想到了他未出生的孩子,想到了他那些年轻时的时光。
在一瞬间,至少他能触碰到自己的“过去”。
“佛念。”
他轻唤。
“臣在。”
马文才已经开始习惯皇帝会看着他走神,他也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在看他,不会因此沾沾自喜。
“我以为五馆已经失败了,但今日你们各自落座,却让我看到了另一条路。”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水之道”,也是“不败”之道。
“去试试吧,我们都再试一次……”
高大的萧衍伸出手,摩挲着马文才的头顶,就像是摩挲着自己的孩子那般。
他对于自己的亲人,一向是无条件信任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祈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