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月,他被调到小儿科。别小看孩子,以为很好搞定,事实上,他们要是哭闹起来,可不比大人能够讲理的,同期的另一位实习医生就直呼吃不消,还问他是怎么搞定这些比撒旦更可怕的「恐怖份子」。
他只是撇撇唇,虚应了句:「耐xing吧!」
有些人还在背后调侃,他不只在女人堆里吃得开,连对付小孩都很有一套,简直大小通吃。他们又怎么知道,他的妹妹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安抚小孩的qíng绪,他有得是经验。
这天,一所小学爆发营养午餐集体中毒事件,将医院挤得水泄不通,一群小魔头同时哭闹,几乎把人搞到快jīng神衰竭,好不容易忙完所有的事,回到住处,他累得一沾枕就不想再动。
「瀚宇,你吃过饭没?」一双小手推了推他。
他闷哼一声,撑不开眼皮。
刘心苹见他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轻叹了口气。「那好吧,你休息,我煮了点东西,就放在微波炉里,你醒了再热来吃。
信箱的信我帮你拿进来了,放在桌上,你有空记得看。」
他没响应,恐怕早不知睡到几重天去了。
刘心苹轻抚他沉睡的清俊面容,带着说不出的爱恋和心疼--
「那我回去了。」声音轻得近似自言,她不舍地收回手,帮他关上了门。
随后,沉瀚宇睁开眼,望向关上的房门。
三年前他出车祸时,刘心苹成天在医院里照顾他,出院之后,更是嘘寒问暖,把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无微不至,她一直都是这样,无怨无悔地守在他身边。
即使那天,他出其不意地吻了她,又在事后疏远她,没给一句合理jiāo代,只伤人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的行为很莫名其妙,她却不曾指责过他。
她对他用qíng有多深,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其实没有想过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只要能看见他,为他做点什么,知道他过得好,她就很欣慰了。
齐光彦说,他是走了狗屎运,才会遇到这么好的女人,死心塌地在爱他,要是不懂得好好珍惜,那真是笨得没药救了!
这一点用不着任何人说,他也知道。就因为她太好,他才更无法随心所yù,宁可和任何一个女人jiāo往,就是无法在她身边停留。
他并不想伤害她。
想起她说的信,他撑起身体下chuáng,拿起那叠信逐一观看,扣除掉水电费帐单、广告信函,他目光定在一封熟悉的地址上,再也移不开。
有多久了?这个遥远到几乎遗忘的地名,屏东……
他闭了下眼,沉沉吐出一口气。
多可笑?说要遗忘,却连看到地址都会呼吸困难,还说早已无所谓,他到底是在骗谁?
努力控制轻颤的手,拆了信--
瀚宇:
母病危,自知时日不多,脑子浑浑沌沌了好些年,在即将走到人生尽头时,反而异常清晰,许多以前执着拘泥的事,在这一刻全都变得好模糊、好渺小,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最近,常常想起许多以前的事,脑子里最常浮现的,是小睛儿时的可爱模样,爱笑的小脸,像是世上没有什么烦恼能够困扰她,一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她口齿不清地冲着我喊妈妈,撒娇地伸长手要我抱的表qíng,不是亲生女儿又怎么样呢?我不是也疼了她这么多年,她也喊了我妈妈,为什么要让血缘来改变这一切,忘了她曾是我最心爱的女儿?
这一切从来就不是她所能决定的,可是我却残忍地拿她无法作主的事来苛责她,将我心里的怨恨发泄在她身上,有时看她流着泪,满脸无辜地喊着妈妈,我觉得……自己好可怕,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生了病之后,小睛从不怨恨我亏待了她,没有怨言地照顾我,一肩扛起所有的事,任我打骂奚落,还是固执地陪伴在我身边,我才恍然惊觉,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看着她白天坚qiáng地面对一切,处理所有的事qíng,到了晚上就躲进你以前的房间,看着你们的合照一遍遍地说:「哥,我很勇敢,很勇敢,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妈妈,会打理家里,会把所有的事qíng都做好……」
我是多么骄傲,有个这样的女儿。瀚宇,妈妈做错了好多事,可是,我已经来不及补偿她了,那一天,我抱着她,后悔地痛哭,我走了之后,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
她一直哭着说:「妈妈,不要走,我只剩下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是一个人,因为她还有你。
瀚宇,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就快回来吧,代替妈妈陪伴在她身边,她现在非常需要你,妈知道,这个要求让你很为难,但是我宁可当作你已经释怀,比起小睛所受的苦,我们这些又算什么呢?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她的,瀚宇,你可以答应我吗?
母字
看完信,他整个人动弹不得,僵楞了好久,又将手中的信重看一遍,确定没读错任何一个字,他握紧了信,无力地跌坐在椅中,再也厘不清又乱又麻的思绪--
走出火车站,沉瀚宇的心境是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离开后,六年当中,他不曾再踏进这里一步,这里变了好多,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田间小路、晴爬过的每一棵树、那条他抓过大肚鱼换来晴清灿笑颜的小溪……都不一样了,连邻里大婶与他擦身而过时,也认不出他来了。
一路往家的方向走,门前清楚的两个字落入眼底--忌中。
他一悸,加快脚步奔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厅前陈设的灵堂,让他双脚几乎失去力气,提不起勇气上前,他--还是慢了一步!
咬牙忍住悲伤,他点上三炷香,在灵堂前跪了下去,向母亲忏悔。
他枉为人子,六年来,没尽孝道,还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再三拜了拜,单手将香cha上,他抹掉颊边的泪水,左右张望,寻找晴的踪影。
大门是开着的,她应该在家才对。沉瀚宇绕到厨房没看见人,顿了顿,突然有所领悟,直接走向他的房间,开了门,眼前所看到的景象,让他忍不住一阵鼻酸。
傍晚夕阳照不亮房间,她就缩在yīn暗的角落,怀中抱着相框,空dòng的眼神找不到焦距。
他放轻脚步,蹲在她跟前,轻喊:「晴?」
她仰起头,眨了眨gān涩的眼睛,缓慢地凝聚影像。「……哥?」
「对,是我。我回来了。」
她吸了吸气,喃声道:「我……没哭,哥,我很乖……」
沉瀚宇再也忍不住,眼眶一阵湿润,哽咽道:「没关系,哥已经回来了,你可以哭,在我怀里。」
「哥--」一声呜咽逸出唇畔,沉天晴扑向他,失声啜泣。「妈死了……」
「我知道!」沉瀚宇吸气,眨去泪光。
「你不知道!我一直喊她,可是她不理我,爸死了,妈死了,你也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没有人要,这个屋子只剩下我,到了晚上,又暗又静,空dòng得好可怕,我想找人说话,可是……可是……」
沉瀚宇一颗心拧得发酸,紧紧抱牢了她,默默陪着她掉泪。
时间又过去多久,他没留意,眼皮又酸又涩,胸前湿了一大片,感觉她呼吸渐缓,他低下头去,发现她哭累睡着了。
她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吧?眼下淡淡的暗影,让他看得心疼。
他小心抱起她,将她放在chuáng上,拉好被子。他猜,她应该每晚都睡在他房里,chuáng被、枕套一应俱全,就像他从没离开过这个房间……
她睡得很沉,他没惊动她,悄悄走出屋外。向晚微风迎面chuī来,不同于大城市的人车拥挤,空气中夹杂着泥土与青糙的芳香,门庭前栽了几株常绿植物,九层塔的浓郁香味扑鼻而来,他顺手摘掉几片枯损的枝叶,拿起摆放在角落的扫帚清扫满地落叶。
一颗青果子打到头顶,他仰脸看着上头的杨桃树。
这株杨桃树,是他童年鲜明记忆之一,每当果子结实累累的时节,晴嘴馋,常会脱掉脚下的小鞋往上丢,把杨桃打下来;后来,年纪比较大了,爬树技巧愈来愈了不起,就会直接攀爬上树去摘,要他在下面帮忙接果子,还不准接不到。
每次经过这里,总要特别留神别被掉下来的杨桃打到脑震dàng,爸爸曾说要砍掉它,但是换来他和晴一致的否决,只因为这是他们童年最甜美的回忆,他习惯在夏日午后,坐在树下乘凉看书,而晴就会窝在他怀中睡午觉……
他想,这应该也是晴偏爱爬杨桃树的原因吧,他总能在每棵杨桃树底下找到她,屡试不慡。
将枯叶扫到一角,隔壁妇人买瓶酱油回来,进屋前朝他这儿频频观望,最后终于决定停下脚步,走向他不甚确定地问:「你--是阿宇?」
他抬眸,浅浅颔首。「阿婶。」
「厚!你这小子,听说到台北去读书了对不对?这么多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邻居大婶与父母当了几十年邻居,等于是看着他长大的,拿他当自家孩子,拍拍他的胸膛,上下打量。「不错,胸坎厚了,肩膀宽了,像个男人,可以扛责任了,你这次回来,要好好照顾你妹妹,不要丢下她了,这女孩真是可怜,我看了都心疼……」
沉瀚宇寂然,垂眸不语。
大婶见他一径沉默,也不表示什么,忍不住数落起来。「你呀,不是我要说你,前途重要归重要,也不能丢着家里不顾啊,连父母病重都不回来看一看,把重担全丢给小晴去扛,她一个女孩子,哪应付得了这么多,出事你要她找谁商量啊!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一直都是很有责任感的孩子啊……」
沉瀚宇默默听着大婶指责,没为自己辩驳。「阿婶,晴她--还好吗?」
「哪好得了啊!你走了之后,你妈也不晓得发了什么神经,qíng绪变得很不稳定,只要不顺心就打小晴出气,刚开始你爸还会护着她,后来你爸一死,她就连最后的依靠都没了。大概是你爸的死带给她太大的打击,你妈像疯了一样,脑子成天迷迷糊糊的,有时还会冲着小晴喊狐狸jīng什么的,抓她的头发,又是打又是骂,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有一次还说:「你先是抢走我的丈夫,再来又bī走我儿子,我到底是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都没看到,她那个狠劲,还有看小晴的眼神有多怨恨,看得我们直发毛,不晓得她撞了什么邪,难怪小晴会觉得爸爸会死、哥哥会走都是她的错,呆呆地任她出气,也不懂得要躲,要不是我们左右邻居帮忙拦着,小晴早被打死了!┘「还有两、三年前,她不是要上台北去找你吗?你妈快气死了,冲着她撂话,说她要是敢走就别回来,回来她绝对要打断她的腿!但是她哭着说很想念哥哥,我以为你会把事qíng处理好,没想到你居然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回来,阿宇,你心肠几时变得这么狠,一点都不管妹妹的死活,那次小晴被你害得多惨你知不知道?连我看了都不忍心,你怎么做得出来?实在是、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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