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已变作火宅,唯有身下这叶扁舟恬然不惧烽火如炽,破浪逼近江心。
当整条河水都变得通红,半明半暗的空中架起了一道艳若滴血的虹桥。凝目细看,虹桥圆弧之上,还托着一个庞然大物。
想是水中烧得待不住,终于把这妖物逼得离水逃生。
不——不仅仅是为了逃生,它在反击。
整条江水被鱼妖张开的血盆大口吸起一半,泛出妖异红光,滚烫的水珠顿时化作万千密集箭雨,朝小舟铺天盖地兜头浇下。
压顶的黑云被搅散得纷聚而离合,水天之中,一片缭乱。
我蜷缩起来躲在临渊身后。
他自不动不移。
一身雪青重缎绸衣,襟袍如屏,拂袖似障,用一股庞然无形的劲气,将化作利矢的水箭挡了回去。
虹桥环绕中的鱼形逐渐清晰,一身红鳞被掌风震得迸裂开来,淋漓湿透。那声惨痛的哀号,听在耳中,竟觉有几分熟悉,再看鲤鱼瞪圆的瞳仁颜色……我掩口惊呼:“锦澜!”
临渊亦拧眉唾弃:“又是你!”手中化出的长剑无花无巧,已朝红鲤直刺而出。刹那间,清啸劲鸣。浓云开裂,妖异的虹彩从中折断,硕大的鲤鱼似枯萎般缩回棒槌大小,重新摔落舟旁。
“自己了断,还是要本座亲自动手。”
水上水下,六目相对,枯舟悠悠。
红鲤拼尽最后一丝活气弹上甲板,化回褴褛人身,声嘶力竭喊道:“天极帝星出阴山!”
剑尖微滞,离她眉心已连一根发丝的距离也无,血线顺着青肿的鼻翼蜿蜒淌下,半凝半融。
但终究没有继续刺下去。
她哽声继续:“君上剑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我有你想知道的秘密!”
临渊面无表情垂首瞥她一眼,面色肤白入骨,眸中星芒微微流转,极淡极倦:“你本已被琰融打回原形,何不老老实实待在西海安度余生,却私逃下界为非作歹,竟又撞在本座手里。究竟是吞吃了多少生灵,才勉强修回的这副皮囊?如此孽障,留之无用。本座也没什么要紧事非得从你口里知道。”
锦澜咬牙,用双手紧紧合握住剑身:“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阴山烛龙是为了什么才会被逼羽化的吗?”
临渊身形一动。阴山烛龙,他的养父母。
天露晴光。暮色还剩一线未收,乡间田野虫鸣,又恢复一派清和安宁。
回到姚氏所居的房舍,临渊未及落座,先探身去缸中捞了一瓢私酿,那酒色泽浑浊,还带着辛辣微酸的香气。
他浑不介意,倒进蒙尘的粗斗碗里,仰头饮尽,满足地叹道:“人间就是这么有烟火气。”
姚氏欣喜惶恐,不知如何招待才是妥当,只得另寻出几只鲜洁瓷碗洗净,重新舀了米酒呈上。临渊来者不拒,喝得认真仔细。我捧着装了锦澜的瓦钵站在一旁,看得百感交集。
烛龙夫妇是阴山之主,高贵的上古神族,临渊还是一枚龙卵时就被收养膝下,自幼耳濡目染都是极严格正统的教育,对一切俗世的热闹毫无概念,除了课业就是修行,早也习惯了漫长的冷冷清清。若非如此,好像就不能体现出神仙的高贵矜持。
我觉得既然好不容易来趟凡间,怎么也要想法子弥补他这个遗憾。低头一看,瓦钵里的红鲤鱼恹恹沉在水底,尾鳍鳞片上遍布伤痕,平添几许狰狞。
趁临渊正捧着酒碗半躺在窗下竹榻歇息,我唤过姚氏,低声嘱咐几句。
“夫人想得周到,这实是件造福一方功德无量的善举!”姚氏答道,言罢拧身出了房舍,自去备办。
过了两三盏茶工夫,姚氏已带着大群乡邻蜂拥而至,眨眼就把三间茅舍挤得水泄不通,茅舍外头还一层层围堵了不知多少攒动的人头。
两个壮汉一马当先,抬出张香案来往竹榻前一摆,点上香,抱着蒲团跪下便拜。
临渊惊得跳起,想要躲开,却发现整间屋子已经没有能再插下一只脚的空隙,只得跳上那竹床,诧异道:“你们要干什么?”
满屋子黑压压的脑袋凭空矮下去一半,瞬间便全部扑通跪倒满地,个个双手合十,口中还不住念念有词地祝祷:“龙神保佑……”
保佑的内容堪称包罗万象。从包生儿子治百病,再到五谷丰登六畜兴。我才知道,原来凡人虽然寿数短浅,一颗尘心却相当炽烈,有着那么多、那么蓬勃的愿景。他们把所有我能想象和闻所未闻的愿望全都数说了一遍,说完还得敬香上供。
临渊从片刻前还甘之如饴的人间烟火气里抬头,直直望过来:“幼棠……”嘴唇动了动,喃喃道,“救命。”
我费了半天劲从人群外围挤过去,却被满屋香烟缭绕迷得视目不清,差点找不到临渊这么大尊上神究竟被供在哪里。
好不容易凑到竹榻前,才发现他已经化出半身龙尾,直接盘到了房梁上。唔,这大概是表示,身为上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意思。
不可亵玩的龙神此刻居高临下,享受着凡人的顶礼膜拜,细看还眼泛泪光。
“是不是很感动?你都流眼泪啦?”我感到很欣慰,跳上房梁揽住他肩膀,内心充满与有荣焉的欢快。
临渊嘴角莫名一抽,抑不住咳嗽数声:“我这是,熏的。”指指下面,又问,“这些人,你让叫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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