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一脉的命运,随时可能横生枝节。如果这里面有谁能躲过潜伏的风险,就是你。你太美了,美得能让人忘记你的生命竟有一半来自魔君。”
无妄桥的尽头,冤魂泣、猛鬼哭,历历杀劫,千生万世。
我迈步挪下最后一级石阶,胸口似敞开一个大洞,空荡荡灌着风。地老天荒真是个满目疮痍的词,完全感觉不到美好在哪儿。天怎么会因人而老,地也不会为谁而荒。其中消磨的,都是红尘痴男女,侠骨断柔肠。
一只华彩斑斓的孔雀,身披金翼,正蹲守彼岸,趺坐护法。
蹚过这年岁细瘦,抵达黄泉弥渡的尽头,我终于记得他了。重楼。
他从禅定中睁开眼,漾出微笑。一句轻轻言语,却似穿透世间尘嚣:“你走出来了。”
是,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双脚,丈量过了无妄桥的每一寸。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又有几人能得机缘,窥视轮回后的来世之果。一股清圣之气笼向百汇灵台,我似看见万千昙花盛开的那刻。悟缘起、离偏见、空无相无愿,乃成大解脱。
便笑着答他:“纵遭霜遇雪,亦该有如此担当。”
“这话听着倒还像样,果真是你回来了。”
而后我俩双双沉默。残杯小酌,直喝了整轮日夜,饮尽苍茫。世事诸如此类,实在没什么言语可相对。
醉上眉梢之时,竟还有心思打趣他:“拆骨续命,魔血引魂,照这个形容看起来,我是不是该叫你声阿爹?”
重楼舒然一哂:“你便是死活都没法爱上我,也用不着找这种借口,简直丧心病狂。”
“啧啧,小狐失言,孔雀性子之傲烈,该不会一言不合就自杀?”
傲烈孔雀再绷不住,顿足扶额大笑。
爽冽的声音洒落在山岚幽谷,余韵荡回,又沾染几丝苦涩:“如今你已记起一切,凡世,还要去吗?”
凡世。临安。救世之劫。
对他的爱是无尽之尽,对他的恨是无期之期。
“要去的。”
重楼眼中闪过黯色。
我仰头吞下大口酒液,将剩下的小半瓮递向他怀中:“你还不明白吗?迦楼罗是凤凰赤霓之子,不能死在龙族手里。”
掐诀招来青云,我将他带去了一个地方。第十九洞天的清屿山郁木洞,在东夷之西,与扶桑仙境相接,乃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
“你知道涂山氏为何会有代代相传的伏羲印?”
重楼摇头:“愿闻其详。”
“女娲和伏羲是兄妹相婚,人王伏羲和涂山白狐曾有一夕之欢,从此衍生一脉,就是后来的九尾涂山氏。这石洞,原是人王伏羲娶涂山白狐的所在。说起来,我还该叫娲皇一声祖姑奶奶。”
亿万斯年过去,风情月债,尽成传说。
孔雀露出恍然神色,挑眉道:“那便又如何呢?”
“原本世代联姻的龙凤二族,为何落得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只有一个原因——龙、凤、狐三族与东皇分享天下,实在太久了,久到让人生厌。他之所以如此处心积虑,就是要打破这数十万年的垄断,一族接一族,先剥去凤鸟氏的荣光,让百鸟姓氏都泯然于俗众;接着是龙族;最终也会轮到我们灵狐。”
重楼沉吟片刻,眼眸灵犀遽动,光芒皆收摄于心中。恍然悟道:“东皇本也是妖王出身,封神劫后,娲祖携山海众妖避世不出,天族和补天宫的关系,向来十分微妙。要迦楼罗经龙族之手被度化,又不能斩杀之,此中深意,耐人寻味。想来娲祖对东皇的忍让和耐心,已经快到尽头。”
“所以嘛,这桩闲事,没谁比我更适合去管上一管了。”
“既如此,我便再陪你跑这一趟也罢。”
寥寥数语,心意相通,似旧友相逢,留下几句最寻常不过的寒暄。
妖风一振,重楼化出原身直冲入云霄。我伏在孔雀背上,细数羽翅间流动的莹莹光华。
他却转头问道:“当真半点私心也无?”
我苦笑:“瞒不过你。若非当年迦楼罗在蓬莱山出尔反尔背约行凶,也不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欠下的,总要亲手讨还。”
重蹈凡世,入眼竟是一片滔滔。
天荒荒,地上皆魍魉。
富春江水被迦楼罗硕大无朋的黑翼扇起,洪水漫涌,将大片农田村庄湮没。浑浊水面上,漂浮牛羊尸体无数,残木断瓦,俯首可拾。
遮天蔽日的鸦群织出妖网法阵,搅荡起邪氛弥天。
临渊身形微晃,伤得比我被掳走时更重,已经无力掌控水势漫延。迦楼罗爪中劈出妖焰,他闪避不及,如一枚断线纸鸢,飞了起来,撞在山崖峭壁之上。石壁受不起一撞之力,轰然塌陷,碎石落地如齑粉一般。
似这般硬生生承了那道天雷荒火透体而过,却凝气不吐,提剑踏上云头,又欲再战。临渊的眼眸中淡淡傲世之意,清冷如芒。
披沥的金色龙血染在白衣上,在黑夜里泛出幽艳的光。
我不去看他。定了定神,对重楼道:“桐庐村东头有户瓦舍人家,寡妇姚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你替我去将她寻来。”又加一句,“无论死活。”
这小小一方天地,龙凤狐三族齐聚,上彻天地,下通阴阳,将一介凡人起死回生并不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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