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坐镜前,细抚着陌生又熟悉的容颜,幽幽问一句:“你找到你要走的路了吗?”
极轻的一线声音,被微风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自然也就无从解答。
如万蚁噬骨的痛意,此刻才从足底延布全身。我抱紧自己,控制不住地发抖,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灭顶。
虚空中,是无边无尽的花香。
千树繁花快要落尽,枝头挂满碧青的海棠果,垂累重重,遮住视线。山谷中辨不清路,也望不见人烟。
我蹲在一棵花树下一动不动,哪里也不肯去。无论谁来相劝,都只会固执地重复:“我不走啊,我在等人。真的。很重要的人,我哪里也不去。我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
渐渐地便不再有人来。
山风渐寒,吹在身上,刺骨地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藕丝云履踏近身前。我抬头,熟悉的面孔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笑意如世间最盎然的风月。故人依稀,星辰在眼。他蹲下身,柔柔笑道:“你要等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嘛。”
我怯怯地任由他牵住我衣袖,患得患失,百转千回,满怀庆幸和委屈:“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找来?”
他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还是很冷,我在梦里笑逐颜开。
“幼棠,醒醒。”哥哥轻轻摇醒我。
棠花幽香随梦远去,洞外一轮冷月高悬。
“我怎么了……”还未完全清醒,伸手就先去摸床边的剑,“出什么事了?”
哥哥摇头:“嘘……放松一点,没事。”温暖的大掌抚过我眉心,又道,“你这么,倒很好看。”
“什么?”
我茫然不解其意,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到镜台前照了一眼。
眉心那枚印轮,我原先一直以为是胎记的淡红迹子,模糊的边沿忽变作刀刻般清晰,圆满深邃。
“度化迦楼罗,亲手将金翅大鹏的魂魄送入轮回,这个劫数过得甚完满。幼棠,如今你已是上神品阶。”
“哦。”
又问:“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二十天。”
千帆过尽,沧海无痕。
一觉醒来,就这么在长梦中换骨脱胎成了上神。
做只样样稀松的狐狸又怎么,做上神又怎么,如今我已不在意这些。
然而帝姬飞升上神,对涂山来说,终归算喜事一桩。有娲皇的颜面从中遮掩,父君终于撤了天罗印,拜贺的各仙友络绎不绝,把涂山脚下的草都快踩秃。据说被我逃婚的那头开明兽,也携了新娶的夫人前来恭贺,被迎为上宾,将前事一笑而泯。
重楼送来的贺礼,是太微垠那头患兽。
我感念他这番细心,将那兽拴在洞府门口好生照料,去哪里闲逛也都牵着。
其实没多少去处可逛,左不过涂山内这块方圆之地。我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对外面的万丈红尘充满向往和好奇。
石中梦、蜃中楼、杯中酒、雪上舟,万般色相,镜花水月,都是空。
我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拎着酒壶,牵着患兽,一人独坐发呆。不挑位置、不挑时辰。喝醉了随处可睡,醒在哪儿算哪儿。朝与同歌暮同酒,满船清梦压星河。谈不上快乐,至少也不会太难过。
酿一壶心事无解,只盼杯中清浊,将春秋封缄。
患兽的无忧酒愈加出神入化,入口清甜,将心头浓涩的苦味浇得麻木不少。
如果能喝下一个东海那么多的酒,是不是就可以忘记他。
患兽能吞掉人的忧愁,最爱跟在心事重重的人身边。饲主的忧愁被它一口口吃掉,将皮毛滋养得油光水滑。半个月不到,这只腰围摊开来与身高等长的神兽,已经胖得腰围摊开来有两个身高那么长,走起路来肚子比四蹄先贴地,有些困难。我将它养得很好。重楼若看到,也该觉得放心。
早秋的夜色甚清朗,我抱着酒瓮漂在海棠林内的湖泊中央,从船上站起身,嘻嘻哈哈要去捞水上的月亮,醉得稀里糊涂,脚下一个不稳,就扑通栽进水里。
额角不知磕在哪处乱石上,血流下来将眼睛糊住,找了好久找不到游上去的路,就这么安安静静沉在水底,也很好。水底多么安全,远隔尘嚣,水草温柔拂过面颊,与遥远的记忆重叠。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人曾经拿起一只非常漂亮的宝塔夜光螺,贴在耳畔,教我听里面回荡的潮汐声,如歌如吟。他说,海螺无论离海多久,都会记得海的声音。
血流得多了,身边的湖水渐渐变温热。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这都是患兽的功劳。
哥哥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扛在肩头,一路怒气冲冲丢回狐狸洞。
“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笑他小题大做:“不小心掉湖里嘛,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上神啊,上神哎,厉害吧?死不了的。寿与天齐哈哈哈……”
“你若实在放不下他,就出去见他,若铁了心一刀两断,又何苦关起门来这么折磨自己?”
怎么可能呢?他对我做过那样的事,我没法原谅他。
临渊不是没来找过。
看守山门的涂山童子阵小狐狸每日来通传一回,说是东海那位龙主,日夜站在洞府门口的海棠树下求见,风吹雨打也不动不移,就快杵成石头。
52书库推荐浏览: 画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