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东海龙宫,随身带着那么一大兜子珠铭,却要和辛苦打鱼为生的村民压价。我恍然大悟,锱铢必较这个词,想必就是为他而生。
然而我还是太过天真,他斤斤计较的对象,并不仅限于渔民。龙君指间光芒一弹,化出套茶几座椅,施施然落了座,又掏出那张买卖文书来,捉过我一只前爪,啪嗒按下了爪印,梅花篆一般落在船契右下方。
他交叠着一双长腿,斜倚在靠背上舒展筋骨,顺带指点江山:“本座同渔民讲价讲得辛苦,却并非图个给自己省钱,乃是为幼棠你考虑——这船是因你而买的,珠铭与合币就挂在账上算你先欠着,月利三分息,合贝叶钱九十枚。龙宫最末一等的小仆,月例是三十枚贝叶钱。本座宽宏大方,暂也不着急用钱,来日方长,你就安下心来慢慢还吧!”
我顿时傻了眼,一颗受惊过度的心吓得都快要蹦出嗓子,无论如何是安不下来,费劲地吞吞吐吐辩解:“……话……也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要怎么说,本座是龙,渡海还需要船吗?不是为你买的是为谁?你若觉得太贵,立刻回去把船退了也不是不成。”
“龙君既能纵横海疆,或许……可以驮着捎带我一程……那个,避水诀我还是会念的……”
“你念个避水诀把水都隔开了,本座还怎么游?堂堂东海龙君,被人看见驮着只狐狸东游西荡成什么样子?难道把本座当成是你的坐骑?异想天开也要有个限度。”
话说到如此份上,巨额债务已成定局。我渐渐寻摸出个规律来,每发现一项龙君的爱好,必然要被坑一回。说好的宽宏大方究竟在哪里?如果有的话,这个下限恐怕比茫茫东海还要深几分。遇上条兴趣广泛到连放高利贷都轻车熟路的龙,我也是醉得不轻。
凡间有句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命运这东西,能认下一回,就能再认一回。反正我也说不过他,扒拉着爪爪算了半天,越发算不清究竟要在龙宫做多久炼丹小童才够还清买船的账,月滚三分利,真是令人痛彻心扉、长歌当哭。
然而哭也很消耗精力,在龙君身边蹉跎这些日子,我对悲剧的耐受力有了飞跃式的提高,已经轻易哭不出来,拿泣泪明珠抵债的良好愿望顿成泡影。
龙君交代完债务,开始悠闲地对夜色自斟自饮。他优雅地托起茶盏轻抿一口,澄碧茶汤中荡漾着一轮初升的新月照影。
踮起爪尖扒着船舷往外望去,一时觉得胸臆都为之清舒空净。
海上生明月,原是这样浩大宁静的盛景。
月色迷离,水面腾起的薄雾柔白轻软,始终凝聚不化。他放下茶盏,指着明月外环绕的一圈琥珀色辉光,告诉我说,那就是月珥。
云梦泽如此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除了水还是水。果然轻舟在手,别无所求。我晕陶陶绕着舢板转了一圈,好奇地左顾右盼。刚自在了没多久,那眩晕的窒闷越发加深,胸中耐不住阵阵翻腾,开始从船头吐到船尾,最后被龙君拎起来趴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狐狸也会晕船,果然还是修为太差。”
龙君摇头叹息,一副操碎了心的无奈模样,从腰间香囊中取出颗带着松柏冷香的褐色丸药来,托在掌心伸到我面前。
“把这个服下,会好受些。”
一朝被蛇咬,不对,被龙咬,步步都不敢再掉以轻心。犹豫了片刻,苦着一张脸哼唧:“这药……多少钱?”
他微微一愣,随即轻笑起来,眼睛在月色水波的映照下澄澈明亮,似盛满了潋滟星光。
“本来没打算收药钱,你既然这么上道……”
“别别别……小狐就随便问问,龙君宽宏大方,不必当真……”
舌尖轻巧一卷,就着他的手将那丹丸吞入腹中,呼吸逐渐顺畅,忽听得潺潺流水声里隐约飘出一段哼吟,时远时近,虽没什么曲调,却异常空幽,极是清婉动人。
我支起脑袋茫然四顾:“谁在唱歌?”
“东海鲛人。我们快到忘归涯了。”
第十三章 平地劫波
在外流离千载,此番得以重归故里,龙君却并未显出多少应有的轻松愉悦。
清风将垂落颊边的两缕长长鬓发吹起,和着鲛人起落的歌声,龙君简短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东海并非他的故乡。
龙君身世伶仃,无父无母,最初不知是如何被遗落在云梦泽羡鱼川的一枚龙蛋。这枚孤零零的蛋在川泽绝崖间躺了好几千年,无人孵化,裹满厚重青苔,落魄得跟块顽石差不多,过往鱼虾游累了都会一屁股坐上去歇歇。
后来机缘巧合,远居于西北海外的烛龙夫妇前往两仪山参加论道法会,途经云梦泽,无意中发现了这枚天地所化的灵胎。烛龙夫人彼时尚无子女,一时心慈,便将龙蛋带回赤水之北的阴山照拂。这一孵就孵了整整八百年,才破壳而出一尾须爪俱全的小龙,鳞片是发白的浅金,细看额间还生有米粒大小的如意珠,很是玲珑神气。烛龙夫妇甚感欣慰,认为天生神龙,实属造化难得,就此好生养在膝下。因龙蛋是在羡鱼川所化,遂赐名临渊,悉心教导与亲生之子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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