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划水划得极快,一路上却时不时招鱼逗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速度延缓了下来,始终游弋在视线所及的前方。
我游得气都快断了,好不容易追上,见龙君暂歇在一处平缓滩涂,正扯下海藻包扎胳膊。顿时想起甲板上那摊龙血,他被天雷劈出的伤口。眼泪融在海里看不出来,那么血也一样吧。何况龙血本就是青金色,跟最深邃的海水颜色差不多。
他带着伤忙活了整夜,始终一声不吭,半字也未提及。我只觉心里一抽一抽,有种陌生的、钝钝的痛,二话不说开始用手在沙地上刨坑。
他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干什么?”
“认错。刚才路上遇到一只牡蛎,我问它说水族做错事惹同伴生气了该怎么办,它告诉我道歉态度要诚恳,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
龙君毫不买账,漠然道:“谁是你同伴,你青梅竹马的同伴不是那只折耳狐吗?本座是高贵的龙,才不要和你这忘恩负义的赖皮狐狸为伍。”
天地良心,出言不逊得罪龙君的是涂大垂,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了,这般迁怒,纯属殃及池鱼。但不管怎么说,堂堂海主帮不相干的狐族对头渡劫反遭奚落,总归受了委屈,严重点说还算天大的委屈。大垂无论如何是我带出来的,理亏在前不敢再辩,只得默默听着。
“你俩一唱一搭的好双簧,刚还骂本座什么来着?皮糙肉厚力求表现?本座的英明神武还用得着表现吗?就算要表现用得着跟你俩表现?”
我心惊肉跳连忙摆手:“哪里哪里……龙君细皮嫩肉……只有捡钱的,没有捡骂的……”
他再不看我,低头裹缠胳膊上的伤处:“真是狼心狗肺,没想到芜君这样好家教。”
刨坑的手顿了顿,这话说得有点狠,直接累及父君清誉了。家教一事原怨不得父君,自己从小没出息到大,若能有云门当年一半的天资禀赋,也不至于丢脸从山上丢到海底。一想到红颜薄命的姐姐,心又软了几分。不管他是不是姐夫,曾和哥哥有过怎样的交情,如今都救了我一次又一次,被骂两句难听的又怎样。渊源这么深,也不是三言两语能牵扯得清。
我端正了态度,再接再厉继续转圜:“龙君救命之恩……再生父母!”
这恩谢得太有分量,龙君乍听之下,额角蹦了一蹦,忙伸出三指用力按住,艰涩道:“……差辈儿了!本座不是那个意思。”
海藻滑腻,他一手拉扯了半天还是裹不匀称,索性闷闷地拽下扔过一旁。
水族虽然离不得水,但有了伤口一直泡在咸涩的海水里谁都吃不消,也不利于伤处愈合。龙君前臂一道狰狞裂口翻开,灼伤翻卷的皮肉边沿已经浸得泛白。我小心翼翼游上前去,拎起他一角袖子嗫嚅:“龙君受伤了……”
龙君爱面子,轻描淡写丢下一句:“小伤而已,不碍事。”
道歉嘛,光嘴上有诚意是不够的,总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我悄悄摸索一阵,从衣襟里将缠绕在腰肢的兜云锦解下。这物件在龙君眼里虽不稀奇,却是我身边唯一拿得出手的法器,功能齐全,最难得的是水火不侵,用来包扎伤处再合适不过。腰后的伤没了云锦隔绝,突然被冰冷海水浸透,痛得眼冒金星。但这样的痛楚,龙君已经独自忍受了很久,或许比我的更剧烈难熬。
他看我拽着那块云锦怯怯蹭过来,没有吱声,默许了为他清理伤处的示好。我捡起一片锋利的贝叶残片,先将伤口周围腐肉仔细削除,手下力道已是放得轻之又轻,还是感觉到他身上微微传来的抽搐,似是被触痛又竭力按捺。终于包扎妥当,系上结,龙君抬起胳膊凝眉端详一阵,嘟囔道:“这结怎么系得像泥鳅一样,歪歪扭扭丑得很,快解开来重系。”
我偷偷抿唇笑笑,身受重伤也不忘注重仪表,真是爱美爱到无可救药。但他终于肯主动跟我说话了,大概表示这一节不愉快的插曲就算揭过了吧。
“龙君胸怀宽广,大人不计小狐过……”
龙君把脸别开,好半天才唔了声,撩下袖口将手臂盖住,顺带遮掩了重新打理过一遍却还不如泥鳅的如意结。
耽搁这一阵,臊眉耷眼的大垂也踩着球追赶而至,此番倒识趣不少,只远远停在丈许外不敢靠得更近。
伤口和海水之间有了缓冲,疼痛减轻,龙君心情渐渐好转,还随手送了我几颗沿途海蚌敬献的彩珠,说是东粼城外有绵延十里海市,届时可拿去换些可心的小玩意。
涂山素来清净,不似青丘作兴效仿凡间设下集市。我一直对那烟火繁盛之趣心向往之,一听东海也有这等热闹可瞧,顿时乐不可支,欢快地扭了扭身子,拍得水花乱响。
龙君皱眉提点:“做本座的随从,更需时刻检视言行,不要动不动就摇尾巴,陆上的狗子才这模样。”
说罢闲闲瞥了一眼拘在球中的大垂,这厮已经琢磨出个省心省力的窍门,将九条狐尾伸出水泡外,四爪踢蹬得累了就以尾代步,摇摇摆摆划起水来也灵活得很,就只是不大雅观。大垂被指桑骂槐指狐为狗,老大不忿,刚要还嘴又被我一瞪眼堵了回去,将九条狐尾摇得发羊痫风一般。这两人一路上唇枪舌剑火药四散,我也逐渐习以为常,就当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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