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虽众,难得的是个个忙而不乱,一番有条不紊的操持过后,很快便收拾停当。龙君负手慢慢朝水镜走去,左右扭了扭身子,观赏仪容。镜中人足踏藕丝青绫履,琅玕月冠上嵌一颗硕大明珠,朝云雪翎迤逦遍地,白光流灿,不垢不染。直到再挑剔的眼光都难以寻出一丝瑕疵,才不紧不慢点了点头,挥袖将众仆屏退,想是终于觉得满意。
太玄紧随其后,俯首举臂,呈上一根满镶明珠七宝的珊瑚法杖。穿透海水的第一缕阳光映照在他侧脸,缥缈而又生动,更衬得一身瑞气千条。
我被这排场喧天的架势碾压得自惭形秽,吐了吐舌头缩到一旁,以免有碍观瞻。一边将身子藏进屏风后,一边从雕花镂空的缝隙朝外探看,忍不住啧啧暗叹,龙君真是有型,实乃当之无愧的水之精魂。虽然小气抠门又矫情,这么多缺点也掩盖不住他美色与气韵齐飞的光芒,难怪闭门不出都惹得桃花漫天。
走神了半晌,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捯饬得这么花见花开,十有八九是因为四海盛宴即将盛大开席。算算日子,可不就在今朝。
龙君已落座在水镜旁的案几后,抚着珊瑚宝杖悠然道:“幼棠过来。”
我惶恐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蹭过去叫声:“龙君有何吩咐?”
他轻拍了拍膝盖:“站那么远干什么,本座又不会吃了你。坐下。”
我审时度势,估摸着龙君态度之所以如此意外和缓,大约是因着今日大宴四海宾朋,心情上佳的缘故。眼前唯一一条明路,就只有抱大腿,求原谅。
然世间恒有两大悲剧,一个是表错情,再就是会错意。
“本座说的是,坐在你面前那凳子上,几时让你坐本座腿上来着?”
那你没事乱拍什么膝盖?海水中浓浓的尴尬简直饱和得要冲破天际,我闷头把石凳上一小块青苔擦掉,沮丧而紧张地重新找准位置。任由发落已成定局,站着死坐着死都一样,伸脖缩脖都是一刀子。
但垂头等了许久,也没再听见任何动静。龙君不知为何,一径沉默,叫人难以揣测他此刻是个什么表情。是会直接怒斥我恩将仇报,还是……
随着太玄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从配殿悄无声息地游进来一双蚌女,手捧托盘施施然俏立在身后。
当下不敢回头,只稍抬起眼角从镜中偷眼望去,蚌女呈上的又是一套梳篦环佩,看着却不像龙君能用的东西,乃是女子梳妆之物。再定神细看,金银杂错纷呈中蓦地显出一痕翠碧,春空化就的绿帕子可不就整整齐齐叠放在胭脂匣旁。
“我的手帕!怎么……怎么会在这儿?”我起身直扑过去,激动得声音都发颤,将捧着妆奁的小蚌女吓了一跳,蚌壳啪一声合上,好在我收手及时,还是差点被夹了手指。
春空好小子,十足机灵,见情势有变,闭气凝息得一丝破绽也无,就连我乍看去,也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旧汗巾子。我疑惑地将绿帕重新系回腕间,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这……这手帕……”
他却没往心里去,随口唔了一声,应道:“你昨晚回来时魂不守舍,恰把帕子落在那廊柱底下,被值夜的虾卒拾了去。龙宫里法度清明,路不拾遗,东西无论失落在何处,总是丢不了的。”
看来春空并未被识破,危险暂时已经过去。但对昨晚喝完茶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仍旧一头雾水。我在心里猜出成堆的答案,可惜无人前来揭晓谜底。
龙君施施然起身走来,对着我镜中素面朝天的模样大摇其头:“你如今已成年了,再不是小孩儿家,装扮也太素净了些。在本座身边伺候,要注重仪表,今日阖宫大宴,四海贵胄齐聚一堂,有许多上宾雅客要见,这身行头怎么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东海社稷不兴国库空虚,连贴身丫鬟都打扮得如同叫花子一般。”
这话引得我暗生不忿,难道不是吗?旁的鱼仆平日里不小心摔破个茶杯砸个碗都没事,到了我这儿偏变成什么论功行赏有过该罚的破规矩,三十枚贝叶钱的月俸七削八减下来,早已经提前克扣到了两年后,还要和大垂平分。堂堂龙君上神,抠门得耸人听闻,说出去都没人肯信。以后谁要嫁给他当夫人,别说润色妆奁,恐怕连梳头油都得自备,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狐那点月俸早已尽填了买船的账,眼下是连颗芝麻大的米珠都买不起,只好天然去雕饰。”
龙君对这般中肯的抱怨毫无体会,自顾抱臂寻思了一番,便挥退蚌女,煞有介事地挑了把篦子,开始亲自上手为我梳理头发。
这一下受宠若惊,我赶紧将腰背挺得笔直,纹丝不敢擅动。这厮对衣食住行都极讲究,于审美上头的精巧心思也颇别具一格。满把青丝在他手中被灵活的纤指分成数股,上下翻飞左缠右绕,很快被绾成一个九环望仙髻。顶髻上端正束一只海松色珊瑚宝树冠,又分拨出两缕长及腰际的发丝,用丝绦松松束着,自耳后垂下。
我仰起头,左看看右看看,镜中映出一芽玲珑下颌,狐狸天生的桃心脸,尖耳朵没了遮掩,光明正大贴着脑袋两侧竖在外边。额前细碎刘海恰将那枚以假乱真的眉心轮胎记遮去,轮廓清爽了许多,亦不失精致柔和。平素向来很少花心思打扮,突然拾掇起来,顿时判若两人,也不禁有了小小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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