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腹疑窦缠成乱麻,只虚飘飘落不到实处,真是磨人。越发打定主意,过后务必要寻个机会,去向春空打听清楚。
正胡乱思量,龙君已交代完正事,转头见我还被忘在水镜前无人认领,遂和颜悦色吩咐:“头发既已梳成,便去画屏后把衣裳也一道换过了吧。经籍云,‘有瑕生内,必见于外’,行头打理得这样光鲜,总要表里如一才好。今日四海盛宴隆重非凡,在本座身边伺候,需得言行举止从容有度,仪态端方,步子不可大不可小,更不许连蹦带跳……啊,对了,还有,说人话。”
我侧着头回忆了一番鱼仆蚌女们的举动,自觉照猫画虎也差不离,便似模似样欠身福了一礼:“洒家这就去宽衣解带。”
龙君愣了愣,旋即顿足,一副痛心疾首模样:“小姑娘家家,自称什么不好?‘洒家’是什么意思?谁让你去宽衣解带了?”
但凡我难得字斟句酌对答上几句人语,他就摆出这么副表情,偏又总不死心,每每主动提出这种让大家都无所适从的要求,尴尬有瘾还是怎么着?
诚如他所言,我这一路走来丢脸也丢习惯了,只得厚着脸皮虚心请教:“那……应该怎么说?”
龙君抬起小指搔了搔额角,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憋出两个字:“人家。”
见我没什么反应,便耐着性子继续循循善诱:“人家要去更衣。”
“啊?”
他额间渗出晶莹细汗,自怀中抽出折扇来,来回扇着并不存在的风,几乎是一字一字往外蹦:“人,家,要,去……”
我越发惶恐不安,脱口而出应道:“那你去啊。啊不不不……是……君上,请便。”
龙君望着我,无言地动了动嘴唇,耳旁忽传来“哎哟”一声,回头一看,见是太玄不知怎么,竟一脚踏空滑倒在阶下。肚皮朝天背壳着地,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手挥足蹬半天也爬不起来。我顾不上旁的,忙奔过去将他翻转扶正,太玄连声道谢,一边偷眼望向龙君,咧到耳根子的大嘴弧度翘得非常诡异,满脸欲言又止,也不知是内伤还是内急。
“殿前失仪,恕罪恕罪。容老臣再斗胆多一句嘴……有些事它急不来,还请君上少安毋躁……”
龙君皱眉不悦,“啪”地合拢折扇打断道:“你不是还有要事在身吗,都什么时辰了,还耽搁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去去去,赶紧去城楼盯着点,看宾客都来齐了没,该接引的好生上前迎一迎。”
托赖太玄这一摔,龙君对我官话的造诣哀莫大于心死,深受打击之下,再没兴致为人师表。我长舒口气,钻到折屏后头自去宽衣解带,哦不,准备更衣。
屏后木架上早有备好的裙裳,一袭紫鸢色深衣,内衬浅杜若色合襟,紫藤宝相团纹留仙裙层叠飘逸,裙摆还用银藕丝绣满了桔梗萱草,看上去繁而不乱,清雅别致。我窸窸窣窣换上,顿时从莲藕精顺利升级成茄子精。出来前尚不忘将袖口往下拽了又拽,春空这孩子也颇晓得轻重利害,仍旧异常安静,谨慎得半点声息不闻。
龙君的心情约莫已艰难地平复了些,继续面朝箱笼挑挑拣拣,不知在寻摸些什么。不多时,便从一大堆华丽佩饰里拎出对紫螺耳坠子来。这副坠子只顶针大小,素银弯钩,放在那些宝光四射的金银珠玉中并不算出挑,甚至被衬得略显寒酸。但细看去,却通体透着温润剔透的光泽,一丝杂色斑驳也无。螺壳纹理细腻别致,深浅渐渡如海波,清妍黛泽的郁紫色和我身上新换的裙衫倒相衬。
他将紫螺耳坠放在摊开的扇面,平托伸至面前:“给你的。”
虽只是一对素银海螺耳坠子,但我觉得这同他一贯的作风比起来,绝对属于质的飞跃。
龙君一改常态变得如此慷慨,令我很是忐忑,生怕一时大意又踩个坑。然而他向来号称自己宽和大方,可能这就叫突然的自我。只是,这自我来得未免太突然了点,连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没有。临渊君其人,真是神格复杂难以揣摩。
我试探着接过来,放在掌心把玩,果然触手生温,很是精巧讨喜。
“多少银子?”
他却只是笑笑,唇角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无端令人心念一动:“不挂账,就当是贺你成年及笄的妆礼。”
这理由倒说得过去。横竖月俸都已扣到了两年后,雪上加再点霜也不会太明显。但这瓢霜,不是我想加,想加就能加。平素从不着意打扮,哪里来的耳洞戴这坠子。
我望螺兴叹,为难道:“耳坠子是很漂亮,可……小狐并没有耳洞。”
他微微一愣,俯身在我两只尖耳上凝眉细看:“那可有点麻烦,只能现扎了。”
“还是算了……龙君好意,心领则矣……”
小气成了习惯的人难得大方一回,必得实施到底,贯彻始终,方成就个圆满。他果然不依:“及笄是大事,怎能说算就算了?便是凡间最普通人家的姑娘,想必也不会如此怠慢。再说,这也不是对寻常耳坠子。你不是还要去黄泉海吗?戴上它,若遇到什么危险,你便叫我的名字。这样,不管相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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