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么?”行苇问。
就连怀疑,也带着刻骨的淡漠。
陈劭叹了口气,顺势坐在床沿:“说你蠢,你还真蠢。你倒想想,如果我真还记得这期间的事儿,我自己就该当先把在临江修水坝的事说出来,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
行苇审视地打量他片刻,嘴唇蠕动了一下:“那你再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
他又笑了,眼底却是冰冷:“我听你说了好几遍,却总记不牢。”
显然,他并不相信陈劭前几次的述说。
陈勋竟也未恼,只略有些不耐烦,举手搔搔头皮:“那我就再说一遍。元嘉八年春,我在川陕查到了一点丝索,正指向宁夏,于是我便假装在陕北失踪,独自潜去宁夏罗平堡一带,我隐约记得,有一个老兵便住在石嘴山左近,他应该知道些事情,我便去找他,然后……”
他蹙紧眉头,目中现出回忆的神情,面色渐渐发白。
看得出,他正努力回思前事,只是,越是如此,他的面色就越白,额角还渗下细汗。
行苇紧紧地盯着他,双目不离他的脸。
约莫小半盏茶后,陈劭猛地抱住脑袋,身子用力摇晃,语声断续:“我就……就只记得这些。再往后的事,我怎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帐幔抖动,泼墨山水似活了一样。
“还是想不起来么?”行苇平平地问道。
陈劭用力摇头,身子躬如虾,声音里隐隐透出愤怒与绝望:“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纱帐遮住光亮,他的青衫随语声晦明,若怒风狂涛,语声也抑着暴躁:“我怎会如此之蠢!竟比你还蠢!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咚”,他重重将脑袋往床柱上撞,旋即仰面倒下。
行苇冷冷地看他,数息后,往前踏半步,似欲去扶。
陈劭猛地坐起,凌乱的发丝下,眸色寒鸷:“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真的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你主子若不乐意,任凭取我性命。”
苍白的唇、苍白的脸,吐出这话时,却像在述说平常。
行苇退回原处,垂下眼睛,语声冷淡“我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
“你错了。”陈劭定定看着他,瞳孔如黑洞,唇角咧开一线:“你认其为主,而我,却是你主子的同道。”
他挥了下衣袖,神情寒冽:“人与狗是有区别的,你不过就是条狗罢了。滚!”
行苇面无表情,躬腰行礼,忽然拔高声音:“老爷,邱大人的回信就只送去就成了么?您可还有什么话要捎带的?”
陈劭讥诮地勾起唇,旋即,便换副温和表情,声音也极温润:“就把信送去罢,若他问起,你就说我这里一切都好,再谢他送来的那套笔砚,就说我用着很好。”
停了停,添句吩咐:“你去罗管事那里,就说我说的,要他照着上回李大人的礼,备份四色礼盒儿,你到时一并带去。”
“是,老爷,奴才知道了。”行苇恭敬地道。
自进屋至今,这是他头一次以“奴才”自称。
“去罢。”陈劭似笑非笑看着他。
行苇躬身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
陈劭静了片息,直身而起,提声唤:“巧儿进来。”
巧儿才领罢晚饭,听唤即至,陈劭指指发髻:“有劳你,替我挽发。”
这亦是常事,陈劭素常午睡起来,总是要梳头换衣的。
巧儿应下了,唤来小厮送进巾栉等物,陈劭自坐案前,巧儿替他重挽了髻。
陈劭弃了原先那根羊脂玉簪,换了根乌木直簪,又换了件海牙袍子,随后便出了屋。
“老爷,天晚了,可要先用饭?”巧儿追出来问。
陈劭一手提盏素纱灯,一手执伞,转首道:“我散一散,回来再用。”复回眸,漆黑眼瞳映着烛火,浅笑微温,似春夜疏星,光华流泻:“你们先吃罢,看饿着。”
“老爷可要个人跟着?”巧儿再问。
陈劭素昔好性儿,她便也不像开始时那般胆怯了,偶尔也敢多问几句。
只是,陈劭早便往院门去了,闻言只将手摆了摆,须臾后,青衫翻卷,似湖水临风,掠过满院清秋,径自跨出门槛。
夜晚的陈府,鲜见灯火,西路一半儿皆是乌沉沉的,细雨敲着伞面儿,零落数声,凄清而又寂寥。灯笼里的微光,也只照出数步,光影下细雨如絮,绵软纤柔,好似春时风烟。
陈劭叹了一声。
春天早便过去了,这潇潇夜雨、冷寂寒秋,才是陈府真正的光景。
风穿林、雨打叶,竹林间一片幽沉。他穿廊绕户,也不知走了几时,眼前忽然现出一道竹桥,桥上悬着一排绛纱灯笼,碧栏翠蓬,倒映水中,被细雨点作碎星。
那所名叫“临水照花”的院落,正在桥外。
陈劭止了步,立在桥上张望,夜色扑天盖地,雨声绵密,然而,那一道竹桥灯火之外,却传来笑语和人声,清冷的空气里,飘来隐约的饭菜香气。
他挑灯凝眸,目色似怅似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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