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前膝行数步,语声越低:“前头孙朝礼才传过话,说是今年就连凤藻宫都没换几拨人,叫……省俭些。又道明年秋末放人的时候,才能再挑新的进府听用。”
长公主的面色,瞬间沉得能拧出水。
“不过几个贱婢罢了,哪来这许多废话?”她寒着脸,语声森然,衬着窗外冰棱落地的脆响,直冷到骨头里去:“嬷嬷当老了差,别告诉我你连这么点儿事都应付不来!”
魏嬷嬷当下白了脸,伏地迭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请殿下责罚。”
长公主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啊。”她笑容不变,垂眸端详着自己手指甲:“既然你自己愿意领罚,又一定要请罪,则我也不能却你的好意。”
她站起身,水绿地彩织纬撒花缂丝裙,在厚地毡上拖长长一截裙尾,绿云般地柔软。
“就看在你陪伴我多年的份儿上,今儿就只赏你五个板子罢。”她挥了一下衣袖。
极鲜嫩的葱绿掐牙细边儿窄袖绫袄,镶着寸许阔的金绣宽边儿,举手投足时,光彩映烛,刺人眼目。
魏嬷嬷面色苍白,伏地叩首:“谢殿下赏。”
长公主“唔”一声,径自坐去案旁。
魏嬷嬷很快便退了下去,偌大的房间里,遍陈珠玉、锦褥绣裀,便连梁柱子上,亦包裹着华丽的丝绸。
然而,陈设再多、烛火再亮,亦填不满这寂寥与空阔。
长公主叹了一声,倦然抬手,无力地撑住额角。
全完了。
她苦心谋划、布局入微,自信已经揣摩透了她那位好皇弟的心思。可却未想,一纸赐婚诏书、一宗审结案件,便叫这一切,烟消云散。
她用力捏紧手中信纸,微有些粗糙的骨节,几乎变形。
那一刻,信中诸语,蓦地尽涌脑海:
……英烈忠良、岂容无后?边疆重地、怎付纨绔……
……朕不敢以一己私,寒天下忠臣之心;更不屑将后宅私闱,作牵制朝堂之机……
……朕虽不以前朝明君自比,然,更不愿蹈历代昏君之治,朕以武定国土、以文立江山,上仰天意、下赖臣民,外有敌必攘之、内有乱必安之……
够了!够了!够了!
这些冠冕堂皇之语,说来好听,实则不过是拿她一家当作外戚,防贼似地防着。
真是她的好皇帝。
而这其中最刺心的,还是第一句:
忠良英烈,岂容无后。
她苦命的阿娇,生不了孩儿,所以,就连陛下也厌弃她了么?
长公主猛地抬手,狠命往两旁一扯。
“嗤嗤”数声如裂帛,那信纸顿作雪片,四散于地。
她犹自不足,赤红着一双眼站起来,狠狠踩踏着满地碎纸屑,切齿张目、筋浮面紫,状若疯妇。
“婢生贱子!好你个婢生贱子!”她狠狠咒骂,低沉的语声,似自九幽地狱而来,浸着浓浓怨毒:
“尔贱生子,若非吾与母后,何得今日至尊!狗崽子,过河拆桥的贱家子!当年吾就该联合皇兄,将尔五马分尸!”
她用力朝地上啐几口,面孔涨得血红,目中毒焰几将地毡烧出洞来。
她真悔啊。
早知元嘉帝是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年她就拼着一死,也要先助一位皇兄登基。
然而,这到底是不可能的了。
她再是痛悔,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
她用力抚着胸口,只觉阵阵烦恶,恨不能尖声大叫。
“殿下,兴济伯夫人求见。”蓦地,门外响起魏嬷嬷的语声。
长公主动作一僵。
旋即她便抬起头,面容仍自扭曲,语声却平和得诡异:“请进来说话。”
语罢,神情渐复,淡然拂袖:“来个人,把地上扫一扫。”
第444章 人丑事多
魏嬷嬷在门外应是,不多时,便领着两名拿箕帚的小宫人进屋,正待清扫,长公主忽似想起什么,勃然色变,厉声道:“罢了,退下!都给本宫退下!”
小宫人直吓得抖衣而颤,魏嬷嬷忙应是,拉着她们飞快退下。
望着满地狼籍,长公主扯开嘴角,苦涩一笑。
她真是气昏头了。
此信乃萧太后亲笔,好容易才托人送出宫,若叫人瞧见一言半语,再传进元嘉帝耳中,她们母女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思及此,她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罢了,如今的她,又哪里来的什么好日子?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无用处的废人而已。
她俯身去拾纸屑。
染了丹蔻的手指,衬着碧青毡、白纸屑,越发雪白细嫩,再瞧不出当年挽缰纵马的痕迹。
她微有些恍神,耳边似响起温柔絮语:
“殿下拈笔之姿,很是端雅。”
“扑啦啦”,风拍锦帘,絮语散尽,入目处,唯晶烛华堂,那低语温柔的人,到底不见。
长公主黯黯低眉,拾起一片纸屑。
那是她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夸奖。这温润语声,隔经年的光阴、隔一程回不去的韶华,迢遥而来,却是……再也触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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