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十有三的关江,从未靠过水以外的东西谋生,从手握桨橹,也是五十三年。论起航船来,半年前,他只服他自己,并自信无人比他更熟悉水。但随墨紫出过一次货后,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不是古人随便编着玩的。
“老关,这话是让我惭愧吧?若没你的经验技术带着咱们几个,就我纸上谈兵的,大概等着沉了。”墨紫不夸大自己的功劳。
关江呸呸两声,“晦气,晦气啊。”双手合十,朝江面一拜,“龙爷爷莫怪,年轻不懂事,信口胡说。请保我们一路无波无难。”
墨紫当然不信这个,但她并没有表现出特立独行,反而也是一拜。这叫定他人的心。要知道,人心不稳,才真影响大局。
“咱的船呢?”突然从岑二肩头露出一个嬉笑的脑袋,三角眼倒眯。那是三个车夫中的一个,绰号臭鱼。
另外,正挽着袖子要卸货的那个胖子车夫,绰号肥虾。一个靠车篷抽烟斗,面无表qíng的瘦子,绰号水蛇。
墨紫运出城的不仅是酒,还有这三个车夫。光从外号就能知道,那也是水xing极好的人。而且,虽然长得截然不似,他们却是嫡亲的兄弟。听老关说,三兄弟原本一直打鱼生活,后来家乡遭了变故,只得离乡漂泊。后来遇到老关,就替他出个船,接些散活维持生计。老关将人介绍给墨紫,她瞧三人水下功夫了得,人品也不赖,自然愿意用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平时三人就在望秋楼的后花园里打杂。因此车夫是兼的,船夫才是正业。
“不就在你眼前?眼睛睁那么大。”老关大拇指往身后一翘。
一艘六米乘十米大,三桅的乌蓬货船,正在码头上静着。
“又变了?”臭鱼话最多,“上回是红漆,这回是没漆。而且帆布上泼了什么,深一道浅一道的?”
“上回是红漆,这回红漆掉了。臭鱼,你眼真够利的,帆还没扯起来,就瞧出深浅了?”老关觉得臭鱼胡扯。
“可不是。我这双眼,摸着黑下水,给你捞上乌贼来。”臭鱼显摆自己的本事。
“行了吧,你。”老关不跟他废话,“赶紧装货上船,日头落下去之前,趁退cháo,能多走上一段。”
说完,老关对墨紫说,“墨哥,上回你跟我说要改的那几处,我已经改好了,你也瞧瞧去,看改得对不对。”
墨紫点头。快步上舢板,落到甲板,进了船舱,拉起角落一块木板,走下梯子。梯旁有备好的灯,拿出火褶子点亮,边看边想,那几人若赶不上,可别怪她污了他们的银子。
就在这时,仙女镇镇口骑进几匹快马,嗒嗒——嗒嗒——真是马如风,人如箭。为首那人,赫然是那二郎。仲安石磊紧跟其后。后面三个,青一色灰袍扎腰,绑紧小腿裤脚,蹬着步云靴,目光炯炯,看上去也gān练得很。
突然二郎胯下马首一扬,前蹄高抬,停在一间茶水铺子前。
有小伙计笑脸迎人,“客官,喝杯茶歇歇脚?”
二郎并未下马,自高而下,俯视着伙计,“请问,野舟渡往哪个方向走?”
“向东五里。”伙计才说完,看到空中银光一闪,慌忙伸手捧住,是锭碎银子,不由大喜过望,脑袋倒蒜似的,“谢谢客官,谢……”
然而,应他的只有马声嘶扬,六个人六匹马已经远去,只留下一路飞尘。
“二百两银子,千万别给了个骗子。”石磊赶上前,与二郎并驾齐驱,“我瞧那厮贼眉鼠目,眼珠子左摇右摆,委实不可信。”
“不可信也得信。”仲安也骑上来,“咱们这叫病急乱投医,就看运气了。而我瞧那位墨哥眉清目秀,还有最后选喝敬酒的样子,应该确实有门道。最好他跟咱们同行,路上倒也有一趣伴。”
石磊咄一啸音,“趣伴?油嘴滑舌走私货的臭小子,我听起来一句真心话也没有。要不是你们答应他不报官,等事一完,回去我就带人把他抓了,还有他东家。”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二郎俊脸微沉,“一个小小私货贩子,不必费神计较。重要的,是眼前事。”
石磊对仲安敢瞪眼,对二郎却没有火气,耸耸肩,“娘的,便宜那小子。”
五里地,以六匹好马而言,片刻功夫。二郎目力又好,看到那根高耸的石柱,野舟渡三字苍劲挺拔。
“想不到能在一块渡牌上看到如此好字。”仲安偏文,对其笔法称赞不已。
石磊则是四下张望,见渡口上有好几十艘船,大小不一,抓抓头烦道,“这么多船,哪艘是啊?”
“笨石头,不是说叫永福号吗?”仲安举目,看过一个个的名字。
“永福?走私货的叫什么永福啊?”石磊呸呸着。
二郎没说话,他找的是人,不是名字。很快,他就找到了。
在那苍茫天色中,一身旧青衣,一块灰方巾,好不轻易,跃入眼中。
第一卷 欺我 rǔ我 我不忍 第62章 江上无波(二)
墨紫站在船的了望台上,举目眺望远处波làng的形状。
头顶上她亲手做的风车,能显示风向,并估计风速。别以为这些容易,她虽然能设计出最好的军舰,那是在一切软体已经具备的qíng况下。如果要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经由自己的手造出来,拥有理论不等于拥有全部,如同她做的铅笔一样,风车也遭遇了失败再失败,尤其是计算风速这项功能,不知费了她多少脑细胞。
因此,怀揣着引擎的至高理论,墨紫知道要造出一台来,遥遥无期。没有已经建成的九十九层,一百层的高度不能凭空出现。
“开始落cháo了,东南风,风速二。”她转头对着老关喊。
“好咧。”老关开始指挥三兄弟松帆,大叫一桅杆。
墨紫往下看他们几个作业,心想,这人若再不来,就别怪她不等了。眼珠一转,突然六人六马进入视线内。领头的,白袍锦带,面若玉,眸若星,高冠明珠,气宇轩昂。不是那家二郎,又是哪家二郎?
她发现他也正在看她,于是挑眉抬头,嘴角一撇,笑得yīn阳怪气,嚅嚅言语,“切,算得好时候。”
六人驱马过来,打算收舢板的岑二瞧见了,不由大惊失色,抬头就问墨紫,“墨哥,怎么又是他们?该不会是冲我们来的吧?”
墨紫心知是她自己敬酒吃来的,可也不好当着岑二的面承认,只得说,“或许从别处得来的消息。你先别慌,我来处理。”
说话的当儿,人和马都已经到了永福号前面。
石磊低声嘟囔,“这厮怎的也在?”
仲安呵呵笑道,“好啊,果然是跟咱们一路。”瞥一眼身旁,见他神色不变,仿佛早料到人会在的笃定,“看来,你又料对了。”
二郎沉声,jiāo待一左一右两人,“按之前商量的办。”
他一旦认真吩咐,仲安石磊也正了神qíng,各说一声是。
“这可真巧了。”墨紫从了望台抓着粗绳滑下,几步蹬过木梯,自舱顶就到甲板,双手缚背,笑脸迎人,“几位看来是找着门道了。”
“好说好说。”“官方发言人”总是仲安兄,“小哥,没想到又瞧见你,一路还请多关照了。”
岑二急着来一句,“谁跟你们同船?”
墨紫依旧笑着,“他说得不错,谁与你们同船呢?我们往云州去,和你们不同向啊。”
“嗯?不是吧?有人说永福号要去我们去的地方。小哥,你若认识船主,烦请替我们引见引见。”仲安在马上也笑。
“这船是去云州的,你们是去……”岑二怕码头上人多口杂,藏了半句,“引见什么!你们搞错了,快走,别耽误我们开船。”
“怎么了?”老关听得有些热闹,走过来。
“这位老人家可是船主?”二郎说话了。
“这个嘛——要说的话,算是。”船买在他名下,不过不是他出的银子。
“我们想搭船过江,请老人家行个方便。”二郎的眼锋淡淡扫过墨紫,看向老关。
“刚听几位似乎与我们不同路。”船就那么大,说话大声点,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啊。这船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石磊身量高壮,声量也敲钟一样。
墨紫头皮一麻,暗骂他笨,什么叫船去哪儿人去哪儿,gān脆说你们走私货顺便捎上我们好了。让人听了不奇怪吗?
“几位到底要去哪儿?”老关处惊不乱,摸摸花白胡须,“我的船到云州,几位也是?”
“正是。”仲安gān脆,“我瞧老人家的船甚大,就捎多几个吧,我们多付船资。”
“去云州的不止我这船,几位去别处打听打听?”去哪儿都不能带,老关想了个理由,“这船让这二位包了,不载他客。实在不好意思了。”
仲安心里暗笑,果然同事先说的一样,决定权绕回墨哥手上了。
“这位小哥,我等也不是初识,何必如此不通人qíng?行江无趣,人多些也热闹不是?”他开始同墨紫jiāo涉。
“先生话虽有理,但我也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办事,实在不好私自做主。”墨紫眯眯眼,双手摆得起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包船费用不少,我们愿承一半,你们就可少花一半。这多出的银子,你们如何处置,我们可不管。”仲安发挥他们的专长——诱之以利。
“谁在乎那点银子?”岑二哼一声。
“你这小子!”石磊此时特意压低咆吼,“不在乎银子,在不在乎小命?”
“你……你什么意思?”岑二见对方突然压低声,自己气也虚了。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告诉你们,要不让老子上船,老子就把你们gān得那些勾当在这里大声嚷嚷。若引来官兵,可别怪老子不通人qíng。”石磊一声声老子的,气势汹汹,满脸恶形恶状。
“你!”岑二心道不好,私货可都上了船了。于是,俯到墨紫耳边,“墨哥,怎么办?”
“好像也只能带上他们了。”墨紫乐得顺水推舟,“要是他们真要做绝,让官兵来查船,咱们可就完了。”
“可东家那儿怎么jiāo待?这是咱们最后一趟买卖,要泄了密,也不得了。”岑二左不是右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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