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母亲尚在,唯一一次带她去寺庙斋沐。庙里有个荷花塘,她贪玩想摘花,失足落入塘中,是他救了她。
因为受到惊吓,她哭个不停。然后他重新跳入水中,摘了一朵正开的荷花给她。难忘那张温润的少年面,初看只是斯文,再看就像珍珠,一点点亮进心里。
他也许已经不记得了,但他当时的笑容那么gān净,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就是那天,她喜欢了他,从此没有动摇过。在听说他收下了父王赏赐的美人时,没有;在听说他开价千金买某大人家的歌姬时,没有;在听说他和贵族公子们流连青楼乐而忘返时,没有;在听说他祭秋风邀舞姿最美的女子们彻夜笑语不停时,没有。她无论何时都坚定着,哪怕她给他的信从来如石沉海,哪怕她对他倾诉欢喜从来得不到回应,但她相信那个微笑清慡的少年郎君仍然存在于风流倜傥的身躯中。
她差点等到,因为父王终于答应为她赐婚,只是没等到他的答复,父王驾崩了。再跟母后提,母后却不喜欢她,自然不会为她的事上心。这面敷衍她,那面算计他,到头来她和他越来越远。他遭难的时候,她在宫里毫无办法。她是百姓眼里尊贵的公主,然而除了吃穿好一些,还不如普通人,自己的一切都做不了主。
元澄作为义军领袖回到南德,她就希望能再看到他。当宋军将要打到都城的消息传入宫内,所有的人都准备南逃,只有她选择向北走。她想与他再遇,迫切得,渴望得,拼尽最后一点气力。
但她等到了什么?他身边已经有了如花美眷,而她是亡国公主,名不正言不顺,委曲求全愿为妾,他的妻不愿意,他连一句话都不为她争取。
在他冷淡问她是否无所谓玉香生死的顷刻间,刘宝儿听到了自己的心碎。她为他受伤很多次,但这回终于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太累了,太傻了。没有国,何来家?这个男子,残酷毁了刘氏的根基,任人践踏她的尊严。
她恨他
她眼眸充血丝,羞怯善良的目光此刻化为道道利剑,“是我主使的,那又怎么样?南德因你而亡国,我的至亲因你而丧命。我父王那么器重你,你却向我的兄弟拔剑。无论我兄弟如何,他是君,你是臣。你可以尽臣子的本份谏良言,帮他成为一个贤君,但你却心怀不轨,组兵反上,不是乱臣贼子,又是什么?”一腔爱意累积太久,却连一丝被容纳的希望都没有——
她恨他
元澄突然站了起来,朝刘宝儿走过去。空dàng的袖让风chuī起,伤口才覆上的白棉又立刻渗出红色,他唇淡如纸,面上含笑,目光清冷。
“剑。”他向一旁伸手。
立即,手中就多了青森长剑。
墨紫端坐着,仍然很安静。
刘宝儿向后跌坐,胸脯剧烈起伏,双眼惊恐,以为他要杀她。
但元澄只是拎着剑柄,剑尖冲地,停在刘宝儿面前。
在墨紫看来,那柄剑好像是他借力的拐杖。在刘宝儿看来,他即便是这般松散的姿态,也让她紧张到想哭。
“那么,你是南德公主,还是宋地郡主?”剑转到身前,双掌压着,元澄微微弯身前倾。
他问得很随意,很漫不经心,似乎对面是他的友人。
刘宝儿单纯,不明白他这一问的意思,又正对着森然剑锋,因此说不出半个字。
“不准你威胁公主。”玉香想要冲过来,却让刀架着脖子,动弹不得,“元澄,我说了此事与公主无关。”
“看来你的侍女为你选择了。”元澄笑中没有温柔。他的温柔只给一个人,刘宝儿看不懂,他也不怜悯。“我再问你一次,公主,你可是主谋?”
玉香尖叫,“元澄,你冷血公主待你如何,你不会不知道。怎么能怀疑她?怎么可以”
元澄回头都懒,朗声道,“是谁让人怀疑她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玉香哑然。
“公主,说话。”元澄眸色幽暗,“不然,我总有办法让她开口。”
刘宝儿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就要将自己卷进去,咬破的唇再次疼痛,“是……不……”
“是皇上,他让我杀了你。”玉香再没有挣扎的力气,软坐在地上。
刘直陡然抬眼。
刘宝儿呆呆看着元澄,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qíng绪来表达此刻。她清白了,但她的弟弟卷了进来。刘家人好像注定都要死,如何低姿态也无用。因为跌落得太重,本来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结局才完美。
“不是我。”刘直先是恍若喃喃自语,然后大叫,“不是我你个贱婢,血口喷人”
“我是皇太后的人,派在公主身边伺候。太后下狱后,我就听从皇上调遣。皇上对元相恨之入骨,让我找机会杀了,又因我是公主的人,可以让公主当替罪羊。”把住真相的闸口一旦打开,就剩平铺直述。
元澄仍面向刘宝儿,笑意无存,“公主,下回逞意气之前,还请想想清楚。我可以很轻易取了你的xing命,但你甘心否?”
他说完,转身坐回去了。
若说刘宝儿冲动招认相信的人没几个,玉香招出刘直来却是顺理成章。元澄对刘宝儿施压的目的,就是迫使忠心护主的玉香说实话。
李砚愤然,“景王,你当南德皇帝时昏庸无道,不问民心,不按民意,不察民qíng,任他人把持朝政,玩弄权柄,导致一国无序。灭国乃是因你之故,与他人何由?你一路北来,应见宋地四处安居乐业的景象,与南德饿孚遍地何等不同。你怎敢称元相乱臣贼子?你听信馋言将他重刑加身,发配流放,枉顾他生死,他却饶你xing命,为你封王。你还派人刺杀他?”
张震冷笑,“元相,若不严惩,恐天下视宋懦弱,放纵一个废帝。”
刘直猛地站起来,小小年纪,脸上有种豁出去的绝望神色,“不错,是朕指使的。南德是朕的,朕想怎么治理就怎么治理。元澄本就是臣下。朕要他死就死,需要什么理由?你们是反贼,在朕的土地作乱犯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明明是野心私心,却说得冠冕堂皇。母后错了,她以为投降认命,你们就会放过朕放过她,其实只要我们活一天,你们就是叛民匪类,朕不退位,你们便不能称帝。”
“皇……王爷,别说了。”景王妃颤声道。
墨紫默默给元澄穿上衣袖。原来这个皇帝不是什么都不懂,还明白即使苟且偷生屈服命运,命运也未必能放过他。
“罪己诏,斥母后,骂外公,将南德江山双手奉上,朕受够了。现在你们封一个有名无实的王爷,把朕软禁,等过几年就会把朕弄死。横竖都要死,朕也不想让你们好过玉香这个贱婢,说得那么有把握,却只扎了手臂一刀,枉朕高兴地等着看你们倒霉。”自称朕,少年皇帝发飚了,又指向刘宝儿,“这个蠢女人,整日只会想男人,而且还是仇人。嫁祸给她,最合适不过。”
他不但对着元澄和众官猛轰,还冲到扬声器那里大叫,“朕不退位,朕没有做错。朕是天子,你们是贱民。朕不但要杀元澄,还要砍你们的脑袋——”
护卫们把刘直抓了下来。
明白真凶果然是刘直的人们怒喊,“杀废帝杀废帝”
景王妃坐得笔直,脸色惨青。她想活着,哪怕遭软禁。刘直不是好皇帝,更不是好丈夫,一天她都没有享受过他的疼爱,只有听不尽的荒唐,看不尽的无奈。现在,刘直必死无疑,她却和他划不清界限,也命不久矣。
“玉香和刘直jiāo刑部审理,李大人,张大人,杨大人,你们三位总决判,六部盖印后执行。”元澄qíng绪无波,“景王妃,三公主,禁足明景苑,查证是否有参与之嫌。”
被架起来的刘直大吵大闹,就像个任xing的孩子,一旦发作就不顾三七二十一。
在这时,出人意料地,玉香抓起梗在脖子上的一把刀,往前一磕。
刘宝儿凄厉地叫了起来,“玉香”一边喊,一边跌撞爬到玉香身边。
有护卫要挡,元澄说,“随她去。”
刘宝儿费力抱起玉香,“为什么?为什么寻死?你死了,我该怎么办?你虽然是皇太后派来的,但这么久以来我能感觉你是真得很照顾我……”泣不成声。
玉香还有最后一丝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公……主,保……重。”
刘宝儿尖叫着,下一刻晕了过去。
刘直却哈哈大笑,“死得好死了,你们就不能说是我主谋的。死无对证,哈哈哈——”
没人理他。还需要什么证据呢,当凶手自己当众承认了罪行之后。
几日后,扬城府衙贴出公告。刘直意图不轨,刺杀元相,今削爵为民,按谋逆论死罪,与太后吴太师等人同日行刑。
再过两日,皇太后自尽,刘直服毒,吴太师和吴建等贪官推市斩首示众,被史书记载为南德皇朝正式终结。
第一卷 欺我 rǔ我 我不忍 第483章 没变就好
收费章节(12点)
第483章 没变就好
天阶夜色凉如水。
经历过白昼那场令全城沸腾的行刑,这一天的夜和墨紫心qíng一样深。
她坐在工房外的山石上,左手持刻刀,右手紫檀木。即便有天分,长久没有雕船以外的物件,觉得力不从心。也或者跟她怀孕有关,因为不单是手艺,对其他的事反应都变慢了。
端午。想到这儿,左手一抖,美丽的木纹横添丑陋一杠,大半日的功夫就这么毁了。她叹口气。
“这孩子让你很辛苦,是么?”元澄走进明光中来,他也刚结束一日事务。
“别这么说,小家伙听到会难受的。”墨紫微微噘嘴摇头,又轻抚着隆起的腹部,“你爹不当真的,你乖乖玩儿哈。”
元澄压低了声音,“他真听得到?”
“嗯。”有科学依据,“所以,一句坏话都别说。他不好受,我才真不好受。”墨紫不自觉也有母亲的样子了。
“是,夫人。”元澄作个揖,淡笑着坐在她身旁,看到那雕坏的木头,“为何叹气?”
聪明的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因为雕坏东西而心绪不宁。
墨紫沉默了一会儿。
元澄也不催,拿过木头细细瞧。那是一匹小马驹,栩栩如生。
墨紫决定还是如实说,“你知道我这人不太管你做些什么事,你不说,我就不问。”
52书库推荐浏览: 清枫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