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以为那汉子听到不用卖身葬父的话应该很高兴,却没想到他挺有自己的主见,而且很是警觉。不过,他可真够啰嗦的,一个人对着地面,晃个脑袋,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听到后面,她觉得自己额头某个青筋啪啪,爆腾出来。
“停”她揉揉太阳xué,“不用你偷,不用你抢,除了要让你老爹受点委屈之外,你也不用对不起你祖爷爷,还有你家的武德。帮我一个忙,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你不必为了两个包子去卖了祖爷爷的剑,你爹也能好好安葬。”决定不同他讲大实话,怕勾结朝廷钦犯这事违背他的良心。
汉子突然昂起头。他人高马大,跪着也比站着的墨紫矮不了多少。墨紫禁不住想,这么穷的傻小子,营养不良都能长这么高,要是吃饱了,还不长成两米的巨人去。
“你刚说的,是真的?”眸光锃亮,里头白团团,映得是对面热气腾腾的包子。
墨紫不由笑出声,连连点头,“真的。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给你买十只包子去。算我请你的,你若听完我的要求却做不到,我也不问你讨回来。”
“那不用。”汉子回绝得gān脆,猛地站起来,蹦了两蹦,似乎在活动跪了很久的关节,“我爹说过,人凭本事吃饭。要是帮不到你,我就接着跪。”
这人回神了以后,说话就没那么唠叨了。墨紫暗自庆幸,心想,要不然听个大男人在耳边啰哩啰嗦的,她还真受不了。
“我叫赞进,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双手抱拳,虎虎生风。
“人都叫我墨哥。”墨紫也抱了一个拳,却是文绉绉的。
“墨哥,你说吧,要我做何事?”赞进握住直立的剑,向上一拔,往腰间挂住。
墨紫刚要jiāo代他,却见他转身朝糙席走去,蹲身就开始卷席。
“赞兄弟,你这是gān什么?”她吓了一跳,难不成——
“既然替你办事,定是不在此处,我得带着我爹一起啊。”那架势,连人带席要扛上肩。
墨紫顿觉脑门生汗,心想这是个孝子,还好如今的天算不上热,不然照他已经跪了三天,他老爹的味道可就不好闻了。
“赞兄弟,你且缓一缓,待我把话jiāo代明白,你再扛你爹不迟。”若是照她的计划,赞进得暂时跟他老爹分开一下。
赞进听了,将糙席将他爹再盖好,回头说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刚才说要让我爹受点委屈的。说吧,我先听听他老人家能不能受得住。”
墨紫又是一笑,此人一颗赤子之心,初看傻气,其实可爱。说不定这事托给他,能成。于是,再不踌躇,走到他跟前,在墙根底下,避开众人的目光,同他低低说了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日头高起了些。
守城一兵士瞧着出城的长队,揉揉一夜未眠的双眼,跟同值的头儿抱怨道,“队长,咱可连值两班了,啥时候能回去睡啊?”
另一兵士立刻浇他冷水,“你就做做梦吧。全城都在抓人,各个城门调着重兵把守,哪还记得给咱们换班?等着,等第一贪官逮着,咱就完成任务了。头儿,你说是不是?”
队长也是一脸疲态,嘴里说话老大不客气,“放屁等,等,等,等到啥时候去?南北门西门派多少兵,我没意见。只是我们这东门,朝自家大门里开的。第一贪官要想逃命,压根不可能走东门。他不是走水路就是陆路,哪条都跟咱不挨着。上头非让咱们也设卡,一个可疑的没有,我却渴得嗓子眼冒烟,站得腿都软了。”
“头儿,我给你沏壶茶,端把椅子?”一兵士讨好道。
“咱这儿有什么好茶可喝?再说,巡城的上官没准就突然来瞧上一会儿,看我坐椅子,还不训斥一顿?”队长送给下属一对白眼。
“要我说,咱们也别白费力了,大概意思意思就成。这长队短了,头儿,你就休息一会儿去。上官来了怕什么?说上茅房,还能亲自瞧过?”另一兵士讨好比前一位得法。
“轮流休息。我还不信了,抽调走东门的守卫,难道连我们自己安排休息一下都不行?”队长挺挺腰板,“弟兄们,打起jīng神,多支撑一会儿。等出城的人过了这批,就挨个回去眯觉。”
众兵士闻言,心里不是很满意,但没法子,想着能补个小觉也好,对原本就不是特别用心的盘查就更马虎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大板车渐渐拉到队伍前列。
“车上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队长问拉车的年轻汉子。
“不是东西,是我爹。”那汉子正是赞进,“你不记得我啦?三天前,我拉着我爹,也是这辆板车进的城。”
那队长没好声气,“每天那么多人,我哪记得谁跟谁?gān嘛把你爹盖得结结实实的?告诉你,如今正捉拿朝廷钦犯,过城门都得对照过人脸,才能放过去。赶紧把你爹叫起来吧。”
“我爹他起不来。”赞进咧嘴,哭丧着脸,“要不你叫叫看?你若能叫醒他,我给你做牛做马。”
队长闻言,竖起眉毛,瞪上眼,以为遇到个找茬的,“嘿,你这小子,找死啊”
正要发作,被旁边的小兵拉住,在他耳边说道,“队长,他爹死了。您一定记得的,就是在东集市上,cha把剑,卖身葬父那傻大个儿。”
这么一说,队长想起来了。手才掀起糙席一角,看到下面棉被,立刻向后跳了三跳,捂着鼻子,“死人?这都死了多少天了,你还用棉被捂着。”
“三天。”小兵提着醒。
“不是三天,是三十天。我从山里打猎回家,邻居告诉我,我爹二十多天前就咽气了。”赞进说着,眼里泪汪汪。
“妈呀,怪不得这味道。”众人闪避纷纷,让开一条路。
“快过,快过,真是倒了霉,闻到尸臭。”队长挥挥手,仿佛要赶走瘟神。
赞进晃晃头,摆摆肩,走得不慌不忙,还回头看,似乎队长说话不算数,他很不乐意一样。
一个小兵问,“刚才,咱该瞧瞧下面是不是他爹才对。”
“不用,我瞧得挺清楚,露出发根焦huáng,跟进城那会儿一模一样。”刚刚提醒队长的小兵信誓旦旦得说。
“那就行了。”队长巴不得送走一个是一个,“下一个,快点儿。”
欸一声应,一辆马车赶上来,车上笑嘻嘻的,就是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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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欺我 rǔ我 我不忍 第80章 卖身葬父(三)
第80章 卖身葬父(三)
官道旁一个小树林。
“给,五十两。”一块沉甸甸的银子递过去,墨紫抱了个拳,“赞兄弟,多谢。”
赞进不忙着收银子,帮岑二将藏在大板车上的元澄扶了起来,碰到他垂下的双臂,皱着眉说道,“这是脱臼。要不赶紧接上,就算以后接好,这手也没用了。”
墨紫想到赞进是练武之人,就问他,“赞兄弟可会接骨?我们急着要赶路,一时请不了大夫。”
“这不难。”他话说得快,动作也快。一手扶元澄的肩,一手抓了他的胳膊,动了几下,突然往上一送,就听啪一声。
墨紫当场目瞪口呆,她就那么一问,可这手又不是自己的。再说,第一贪官这破身子,硬生生把骨头接上,还不疼死?
然而,她只听见闷哼。
眼看赞进抬起另一个胳膊,她好心出声阻止,“赞兄弟,且慢——”让人喘口气。
“没……没关系。”三个字从牙fèng里挤了出来,嘶嘶的音,肩膀上下起伏,膝盖紧曲着,“请他继续。”几滴晶亮的汗,滴上灰笼笼的麻布裤,混入血色里,染深了几个圈。
“你……”墨紫看不太下去,这人遭的什么罪啊。但再想想,她没法劝下去。换个立场,她不会希望自己的手残废。
赞进却等墨紫说话,“墨哥,我听你的。”
“长痛不如短痛。赞兄弟,你接吧。”墨紫说完,头稍稍撇过。她是军人,不缺乏意志,不过眼前的景象实在有点残忍。元澄浑身上下没有完好处,已经出气多入气少,还要再受接骨还原的痛苦。
又是一记闷哼,拖长了尾音,就是呻吟。呻吟到一半,突然消音,头往旁边一倒。
墨紫跳跑过去,急忙问扶着元澄的岑二,“死了吗?”
岑二慌了,抬起一手,要去摸他鼻息。摸来摸去,却始终让那头乱发隔了,找不到鼻子。
还是赞进探手在元澄脉上一按,十分有把握地说道,“没死,疼晕过去的。”
“墨哥,我瞧他现在不死,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岑二乍舌,“都说死人不能上船,船上不能死人。咱们到底带不带他?”
“带只要他有口气,我就不能出尔反尔。”不看珠子的面,她做人有信用。也是这份信用,让她留在裘三娘那儿当丫环。本分不本分另说。只是别人看她傻,她却坚持自己的原则。
赞进突然仔细瞅墨紫两眼,低了头,嘴巴嚅动起来,也没人听得清他的自言自语。
等两人将不醒人事的元澄弄进马车里,墨紫再次给赞进银子,还递上一个油纸包。
赞进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大包子,还暖着,“这个我不能……”想说不能白要。
“赞兄弟,十个你说不能要,两个总行吧。这人能出城,多亏你和你爹。要不是你们,我们三个可有麻烦了。这包子,就当是我们打扰了你爹清静的补偿。”墨紫猜,两个包子的吸引力可能比五十两银子要大一些,对赞进而言。
赞进说不过墨紫,将油纸包和银子往怀里一揣,谢了又谢。
墨紫上了马车,听得岑二哎呀叫,见他眼睛眨看着她身后。她回头,原来赞进双膝跪地,竟给她作了个大礼。
她跳下车去扶赞进,“赞兄弟这是做什么?我给银子你出力,银货两讫的jiāo易,你不必行如此大礼。”
“我赞进愿跟随墨哥左右,请墨哥成全。”赞进跪着不肯起,不管墨紫怎么拉,他身如磐石纹丝不动。
呃?墨紫疑惑她做什么了,让人自愿跟着。
“我爹说了,我武功好,也挺聪明……”赞进一低头,开始唠哩唠哩,“就是少跟转弯的筋,不懂变通。因为在山上久了,找不到人说话,只会想一件事就做一件事。我爹临终遗言,最好找一个比我聪明的好人,跟着他,就不用饿肚子。爹知道我不识字,还帮我写好卖身葬父的牌子,让邻居传话给我,到集市上用自己换些银子买棺木,多拒绝几天,最后买我的人必定就是好人了。你虽然没有买我,可你照给我银子,还加了大包子。那人快死了,你仍对他好。而且,出城的主意也是你的。所以,你就是我爹说的那个比我聪明的好人。我决定把自己卖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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