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女子轻言道:“姐姐何必理他那样俗物。又不是别无他选。”
那先前说话的女子似是有些羞怯自得之意:“妹妹真是,怎么取笑起我来。”说着,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家的公子都数了一遍,听起来人人追捧,只是卖弄之嫌甚大。那旁的女子只略略应付两句,凑她的趣。
东方慢慢吃完,也听了不少,站起来打算走人,有意无意也就朝那边桌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任是他涵养再好,也没忍住笑了一笑。
那说话的女子大约二十七八,本已不年轻了,却偏描画得浓翠yù滴。那脸和脖子的颜色大不相同,白哇哇的脸上胭脂擦得还算合宜,只那嘴唇红得像才吃了人,首饰也俗艳得紧。再配上她一副捧心皱眉的模样,东方笑她一笑却也不为过。
然而东方这一笑也没算好时候,偏被那女子看见了。她娇弱的表qíng一顿,瞪着东方道:“你笑什么?!”
东方被她咄咄bī人的气势一震,竟qíng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口里笑道:“没什么,想笑而已。”说完,放下钱在桌上,便转身出了小店。
刚走出去,那女子在身后施施然道:“哎,这些登徒子,真是讨厌得很。”
东方耳闻之下,脚后跟软了一软,就听见那旁边原和她一起说话的女子,嗤嗤笑了。
东方走了好几条街才算是把这奇遇带来的郁闷给抚平了。走到皇宫西门时,他上去买了一张宫门钞。那小吏收了钱,漫不经心刷了一张给他,字迹模糊得很。所谓宫门钞,就是古时没有报纸杂志,信息渠道匮乏。朝廷每一旬会出一份文书,记载些政令时事之类,只是十个铜钱一张纸,百姓觉得贵,少有去买的。
东方把那纸钞拿在手里,且不忙看。那边宫墙下站了三五个人,围着一张褴褛的huáng纸看着。东方过去,仰头一看,却是张罪己诏,怕是贴了有些日子了。上面写道:“朕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京畿之野忽现异shòu,嗜戮生灵,使民生不安,皆因朕功不德,治政未协,上下臣工弗能恪共职守,以致灾异示儆……”
东方大略看了一遍,便转身朝王府去。他数年前本到过京城,这几日也把街巷认明了,所以一边走着,也一边展开那张宫门钞来看。上面写了承铎旬日前破胡之事,吏部的三个任免令,chūn耕勤农事宜,一位老太妃病重皇帝释囚祈安等等。
东方也大略看了一遍,折入衣襟。他向西穿入一条小巷,远远地已能看见靖远王府的房舍楼阁。走到一个巷口,左边路上转来两个人,却是一个少女携着一个小婢。东方与她二人照面。那少女脸上戴着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只是那一双眼睛,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那是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茶茶的眼睛也让人见之忘俗,移不开目光。只是茶茶的眼神沉敛,像深水碧波映着蓝天白云,而这少女的眼神却像涓涓溪流,带着欢快明畅的色调。
她携了婢女右转进了另一个巷口,东方恰巧也往那个巷子走,便跟了过去。少女身边的婢女与她嘀咕了两句,她又回头扫了东方两眼,明显加快了脚步。东方四面一看,这窄巷并无他人,她莫要以为自己故意尾随她。索xing放慢了步子,让那少女先往前去了。
又转了两转,已近王府正街,不似方才那般少人了。东方转过一个巷口,竟又看见那少女,走在前面衣袂翩跹。小婢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连忙告诉了少女。少女频回了两次头,眉头皱了起来。
东方见了她这种神色,不由得扪心自问:难道我长得像歹人?还是专门调戏妇女的那种?这样一想,十分惆怅,一分神的工夫,那少女就不见了。东方忽然警觉,方一停步,四周已跃下四个黑衣男子,当街而立。其中一人指他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你跟着我家小姐要做什么?”
东方四顾,街左偏后王府的院墙上有道侧门是他方才走过的。右首偏前是间客栈,檐下有小贩鬻物,如今见了这几人都站起来张望。东方不由笑道:“天下路天下人行,你家小姐走得,我也走得,如何就成了跟着?”
那人冷哼了一声,道:“如此你到官府分辨去吧。”言罢,就要动手。
东方倒不料他说官府,忽然想到是了,这里是街上,好歹百姓往来,闹得不好传扬出去,就成了某人以势压人,权大于法,随意欺民……
东方想想便不再玩笑,直接伸出左手握拳,竖起拇指道:“我与你家主子有约在先,此物为信。你若认不得,叫你上头的人来认。”
那方才说话之人看他手上有一枚白玉扳指,玉色润泽是上乘之物。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半晌方抬手道:“请。”东方见他往那来路上让,扬头道:“我生平磊落,不喜走旁门左道,你家主子府上没大门么?”
那黑衣男子分明一怒,但见东方气定神闲,便一语不发地往前走了。东方也不说话,随他走出那条后街,再一拐,便是王府正街。人来人往,顿时有了几分热闹。方才那四个黑衣人,只剩下领路这一个,其余三人未发一语,如影见光一般不知去向。
到了正门,梁柱巍峨,站了一班执戟的侍卫。那黑衣男子领了东方上前,从偏门而入。门内便有王府的主簿,因问东方要拜帖。东方说没有,那主簿白了他一眼,便要他签上姓名。东方签了,随那黑衣人再往前。
因为承铎掌兵权,王府里站的侍从全是京畿戍卫营的军士。两人走到一间开阁抱厦里,那黑衣男子对上首坐着的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行了一礼,示意东方跟他jiāo涉,便退了下去。那老头抬头打量了东方两眼,便问:“何事?”
东方上前,摘下那扳指,放在案上,道:“我与五王有约,今日特来拜见。”老头拿起那扳指看了一看,站起身,双手还给东方,不卑不亢道:“下官姓余,乃是王府内丞,专管内外府事物。王爷现下正会客,请公子随我这边稍等。”承铎的王府内丞是朝廷正六品的官职,东方便也礼让了两句。
那老头一路走去,穿过一个月dòng门,到了一处正殿上,方才看见殿内走出两个婢女。那些执着刀枪的军士都不进那墙来。东方心知这是王府内院,便实实跟在那内丞身后,目不斜视。
到了正殿上,里面都立了些粗使下人,那内丞老头向一个三十来岁的管家娘子道:“李嬷嬷可在?”那妇人回道:“方才往膳食堂去了,一会儿就回。”内丞老头道:“这位公子是王爷邀见的客人,一会儿劳烦禀明嬷嬷,我先出去了。”那妇人应了,便将东方让到耳房里,斟了茶上来。
东方一口没喝,只觉得见他一面真是麻烦,不觉心意烦躁起来。忽听见外面说了声:“李嬷嬷来了。”大家便都走过来,齐齐站好。那殿门口便缓缓走上来一个老太婆。
说是老太婆其实也不甚老,只四十多岁五十岁光景,只是她穿着件老气横秋的衣服。脸上的表qíng太过严肃,仿佛她有多大的辈分了。她往那殿上一站,这几个下人便大气儿也不敢出。
东方忽瞥见她身后跟上来一个鹅huáng色的身影,却是茶茶端了个托盘跟在后面。晃了这半日,总算看见个熟人,到底要舒服些。茶茶那白衣服在王府是穿不得的,若非守丧,没人许穿白衣。她换了这鹅huáng白纱的衣衫却也浓淡相宜,好看得很。东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没想到承铎把她也带回来了。
茶茶抬头看见东方,诧异之后虽没笑,眼里到底有了点笑的意思。便听见那李嬷嬷咳了一声,狠瞪了她一眼。茶茶连忙识趣地低头。东方心道这下不好,茶茶虽然没有名分,身份低贱,好歹也是承铎的人,自己是一眼也不该看的。他倒没什么,只怕给茶茶惹了麻烦,便率先对那严肃的嬷嬷行礼。
方才那个给他斟茶的妇人上前禀明了东方的事。李嬷嬷道:“那你便带了他去王爷的茶室候着。”她言语不徐不急,自有一种威严。说完径直往那殿后走了,茶茶眼睛都没敢再抬一下,端着盘子跟她去了。等她走过去,那斟茶的妇人才引了东方出去,又踩着林石小径穿花拂柳,走了半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几间正房的侧廊。
才一近那廊下,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你没看见皇兄当日那神qíng,恨不能把我cha上翅膀立刻送回到胡狄去。我心里就气不过,都是兄长,他怎么那样。我说来不及了,五哥现在已经打起来了。”那女子声音轻柔婉转,款款道来,听着十分舒服。
又听另一人道:“二哥最近事qíng也忙乱得很,你不用怪他。都是下面那些老东西撺掇的。”这个声音是承铎的。
那妇人把东方让在廊下,悄向廊下侍立的大丫鬟jiāo代了几句,也折转身走了。那丫鬟便请东方到耳房去坐,东方却不去,只在廊下站着。大丫鬟左右为难,又不敢贸然进去禀报,只得容他站了。便听那屋里女子取笑承铎道:“你莫不是说萧大人吧?”
人人都知道,萧相国乃是承铎的岳父大人。虽然萧妃亡故,到底承铎没有立继妃,这翁婿关系也抹不开去。但萧、铎二人和不来,这也是朝上众所周知的。
承铎似乎不想谈这个问题,反而笑道:“你也算是京城一大祸害了。这回看看能去远,不想又回来,要惹多少王孙公子悲喜两难。”
东方略略猜着了,这说话的女子便是那前时要和亲的十三公主承锦;当然他更猜着了,这女子便是先前在府外让家丁对他发难的戴纱少女了。
承锦失笑道:“两难便两难,又不是我过错。可恨那沈尚书的二公子竟拿那等酸诗给我看。真让我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承铎道:“他说不定找了好些枪手才写出那般文采。你不体恤也罢了,不该嘲笑人。”
“我已很客气了,还装不知道是谁写的。”
承铎笑:“这些人你不理他便是,和他理论反失了身份。”
承锦分辩道:“五哥,不是我轻狂,是看得多了,委实让人厌烦。我若不应声,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回头见了,那形容着实猥琐得紧。”
承铎朗声笑道:“我猜他们断不至如此自作多qíng吧。”
东方听得这些言语,皱眉,心中暗忖:这京城女子何以这般自命不凡之至!
承铎笑犹未了,前廊下转过一人来,正是哲义。哲义见东方立在廊下,对他抱拳,转身进了里面,那两兄妹的谈笑便止了。承铎说了句:“是么?”,起身就往外面来。承锦也跟着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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