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逃不出去,承铎是会回来的,他就要回来了。不,现在不想他。承铣会用她来威胁承铎?还是侮rǔ承铎?抑或激怒承铎?这都不重要,承铎会找到她的。她毫不疑心他找得到。然后呢?
她还是不能不想到他。想到他的时候,心中悲喜莫辨。茶茶从不曾思索过爱qíng,以为生活便是这样延续下去的;此刻她也仍然想不到爱qíng,她只是想着承铎。
承铎会在噩梦的夜里抱着哄她;承铎会在清晨醒来时凝望她熟睡的脸;承铎会bī着她练武qiáng身,他说这是为了更好的欺负她;然而当她真的说不的时候,他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样委屈而郁闷。
爱是肌肤相亲的缠绵,爱是一粥一饭的平淡。茶茶没有设想过莺俦燕侣,苍颜白发的那一天,却在此刻想象起来。刹那即是沧桑。
承铎从来没有,也许永远不会说爱她,但是她知道他爱她。为什么相爱呢?人们总是不知道为什么便爱了。
茶茶慢慢地曲起腿来,左手摸到了脚踝上的猫眼踝链。从承铎给她带在脚上起,便没有再取下来过。茶茶静静地抚着那宝石,片刻过后,摸索着解了下来。这是她的秘密——链子上的三颗猫眼,只是一个容器。开合的细口隐藏在折she的光线里,细心如承铎也没有发现其中的奥妙。里面藏着的东西,一颗给了索落尔汗,一颗下在了胡狄大汉的酒里,还剩下一颗,拿在她的手里。
母后把这脚链给她时说:“你要好好活着。”高昌族人认为,人若死于刀剑水火,会毁坏身体,死后灵魂难栖。高昌皇室便一直密制着毒药,用来赐死贵族,或万不得已时自己服用。索落尔汗将高昌皇族一一地斩首,却独独留下她。母后临死给她这根脚链,却要她好好活着。于是她一直活着,看那些害她的人逐一死去。
茶茶又想起承铎来,想起承铎的时候,所有的狠戾之气全都烟消了,却有一丝温暖的倦意。昨天,她以为平静的日子还很长久;今天,她觉得这样的时日已经足够了。其实茶茶是一个任xing的人,只是承铎不自觉的迁就着她罢了。她早上总是睡着不起来,麻烦的事她一定装着不知道,她不高兴的时候就疏远他,就如同现在,她不想让承铎看到自己。
茶茶往斜放的枕头上靠了一靠,将被子拉上来一些,慢慢拧开了中间那一颗猫眼宝石。如果当初事qíng如她允诺而行,这颗毒药迟早该是承铎的。然而她改了主意,现在却自己把它拿在了手里。这是报应么?
没有迟疑,她把其中那颗乌黑的丸药放进了嘴里。她心里并不难过,反而带着种柔软的感qíng。
她回想过往,却觉得很多记忆都很遥远,就像她本身飘零万里。模糊了一阵,只想起那个大雪飞扬的清晨,杨酉林擒了她,驮在马背,向着山冈上奔驰;那时候她冷,她害怕,她看不见远远的山冈上,站着她未知的命运,站着银袍耀甲的承铎,丰神俊朗,宛如天将。
茶茶默默地吞咽了一会,才咽下那粒小小的药丸,仍将那颗猫眼合拢,带回左踝上。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惶惑,就这样了么?
就这样了吧。我累了。她阖上那双美丽的眼睛,疲倦地想。
*
门外喧嚣声起时,承铣推开门进来。茶茶似乎是睡着了,然而睡着的人没有气息便不仅仅是睡着了。承铣难以置信地试探她的鼻息,缓缓垂下手,“她怎么会这样?”
他身后悄无声息地飘来一个黑影,黑纱覆着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一种极沙哑难听的声音,低缓道:“她死了?”
承铣兀自不信,“你为什么要死,我只是想教训你一下,并不想杀了你……”
黑影喑哑飘忽道:“现在怎么办?人都打到门外了。”
承铣并不看她,只哀痛地看着茶茶:“你竟然要死?你竟然为他去死。”他猝然放开手,像说服自己一般狠声狠气地说:“你果然该死!”
黑影站在一旁,仿佛是另一个死人,“你走不走?”
承铣却又冷笑,曲膝跪上chuáng去,给茶茶把被子整好,温柔得仿佛抚摩qíng人的头发。
黑影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直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到了二门外,承铣才起身,绕过一个暗阁往西边走廊去了。
片时之后,承铎从东面长廊上跃马而来,大殿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夹马独自走进那暗阁,低头转过一道门楣,再转进一个花厅,却停住了。四周太安静,静得只有他马蹄的声音。承铎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已经陌生很久了。他只停留了一下,便缓缓策马进了花厅的偏门。在那个卧室里,他看见了那张chuáng。
chuáng上只有一堆被子,承铎却透过被子看见了他的茶茶。她从来睡觉便如此,总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似的。她若赖在chuáng上不起来,便什么都惊她不起的,哪怕是此刻他的马蹄声。承铎一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便跳下马来。房间里空落的响着马蹬晃dàng的金属声。
他慢慢走到chuáng前,把那被子扯下来一些,便看见她的头发散乱地堆在枕上,听见他来,她的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茶茶。”承铎轻唤,他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他把手指划上她的脸,摸到她的皮肤冰凉,就把整个手掌都抚了上去。
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手下的人儿没有一丝气息。承铎一动没动,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他不能承受,他疯了一般大声喊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承铎兀自站着喘气,方才那一阵窒息过去,他像从梦中慢慢惊醒。蓦然发现房间里已站满了人。东方,哲义,赵隼,还有门口的兵士,都静静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伸手,裹着被子把茶茶抱了起来,翻身上马,一路奔进那院子里。
房间里的人一齐跟了出去。庭院里的士兵看见承铎这样出来,都吃惊地立直。承铎扫了一眼,地上跪着承铣的亲兵。他大声地喊:“留着他们做什么,都给我砍了!”一众兵士都愣了。哲义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下了他身侧跪着的士兵的头颅。
其余的人纷纷拔刀出鞘。东方一急,伸手想阻止,看见承铎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狠戾,便一下顿住了。顿时庭前校场上一片躁乱,剑刃相jiāo声与惊叫声响成一片。只过了一会,一切又归于平静。整个校场被染成了红色。承铣别舍守卫的一百多名士兵已横尸当场,身首两异。
承铎一手合着被子横抱了茶茶,一手一拉缰绳,从地上的尸首上跃过,便要出去。东方拉住他道:“你现在杀的不是胡人,是我们自己的士兵!”
承铎并不接话,冷然道:“赵隼,带上你所有的骑兵,沿着回上京的路,追到七王,格杀勿论!”
东方觉得这不行,“你这是反叛作乱了!”
“这个乱我作定了!”承铎说完,将马一打,直奔了出去。
东方一把扯住赵隼的马:“七王如此行事,必受其戮,但此事不可卤莽。你守住燕州大营,不要妄动。”说完,也不等赵隼回答,骑上马一路追着承铎而去。
承铎紧紧抱着茶茶纵马狂奔在云州的边塞上,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随着马蹄扑面而来,竟把承铎的心chuī得茫然起来。如方才看见茶茶时一般,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只是不停地策马向前。
路仿佛变得没有距离,天空仿佛也没有距离。承铎心中如有块垒梗横,挡着那一处心窍,不让他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是茶茶死了。茶茶死了,那个像植物一样静静开放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摇曳枯萎。人如糙木,如日升月沉,是的,她死了。
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又似乎带着什么重大的改变。让他的心像被打磨粗糙的石头遇到尖锐的锉刀,迟钝地疼痛起来,漫无目标。
远远的是一个山口,远远地站出来几个人,叫道:“大将军!”承铎注视了一会,才认出这个人是秦刚,而这里是闸谷。承铎下了马,直接对秦刚道:“把你的帐子借给我。”也不容他答话,便把茶茶抱了进去。
承铎的马是千里良驹,即使载着两个人也奔驰如飞。东方诸人落在后面,过了好一会才到。东方跳下马,问明了承铎所在,走进帐时,茶茶仍然裹着被子,倒在chuáng上,承铎坐在旁边只望着她。东方乍一探到茶茶的鼻息,吓了一跳,“她死了?!”
承铎不说话。
东方拉出茶茶的手来,略略一按,没有脉搏;瞳仁也有些涣散。东方调匀了呼吸,定住心xing,凝神再切。仿佛平静海面下的潜流,茶茶的脉搏缓慢而轻浮,似有若无。他扣住她腕脉试探着将内力注入。
一般人的内息会依经脉游走,而东方的内力注入茶茶体内,如石沉大海,不知所踪。只有死人血脉凝滞,才会让内力这般散乱不定。东方松开手,细看她面目,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死尸皮肤上的那种寒气。若说她死了,承铎风雪中将她抱到这里,必然已经僵硬,唇色也该灰暗。然而她的手腕仍然柔软,肤色若象牙凝脂,却不是惨白青灰。
东方查看了半晌,默然无语。
“她怎样了?”承铎突然地问。
东方难以言说:“她……她不死不活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承铎默然地看着茶茶,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别这样。”东方骤然觉出承铎有些失神。
承铎平静道:“你没看见么?她受伤了。”他说完,不再理会东方,兀自将烧烫的石头投入那盛着水的木桶。东方踌躇了一会,转身出来,站在帐外。
承铎用热水细致地擦洗茶茶的身体,又一一地在她伤处抹上药,拿gān净的被子把她盖严实了。那密不透风的帐中烧着炭火,他却觉得冷如冰霜。做完这些,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帐来。东方仍然站在那里,望着远山终年不化的积雪。
天上细碎的雪花已飘成鹅毛大雪,漫彻天地。
承铎望了远山,问:“她要死了么?”
东方迟疑道:“看她面色,与常人无异,气息却微弱得几乎没有。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若是中毒,面色必然异常。我方才忽然想起,家师曾说过,高昌王室有一种赐死贵族的毒药,可使人死如生,其毒惟有中原的蛇舌糙可解。”
“她前日吃的糙药中碰巧就有蛇舌糙,我想她现在这样,可能是因为蛇舌糙的缘故。”看承铎不说话,东方斟酌道:“药xing之间的相互克制是很难预料的,且用量与服用的次序都需谨慎。她身体底子本来也不太好,再被烈药一激,”他尽量用承铎容易接受的方式说,“不是没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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