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触发模式无比灵敏,并且不受控制,眨眼调出多喜去世前那晚,父子灯下对谈的画面,强迫他观看。一遍不够还反复倒带重来,甚至以慢镜头播放他最不愿直视的地方。
“记住爸爸的话,一定得对她好。”
多喜坐在他大脑中的摄影棚里,神流气鬯念诵这句对白,声音像东流的江河,一刻不停冲刷他的意识,给他洗脑。或许,老爷子认为吃一份亏无量福,失便宜处是便宜,又或许是怕结冤容易解冤难,希望儿子宽恕接纳那个抛弃他的女人。胜利那时实难想到有朝一日母亲会黄鹤复返,答应得毫不费力,当然,他现在也可以毫不费力反悔,没人会来追究责任。
“你真能原谅她?愿意和她相认?”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会照办,爸爸,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听您的话。”
记录片演到这里定格,大脑被自己的台词刷屏,胜利感觉鼻腔涌出尖锐的酸痛,泪水喧腾。他用了半年时间将丧父之痛塞进瓶子,尽力远置,那些痛不能随时骚扰,但并未消失,瓶盖稍微松动,便挥发出教人窒息的悲伤气体,严密围困。
他口齿伶俐,却难以描绘父亲对他的疼惜、他对父亲的敬爱。他自视平庸,但始终坚信自己拥有世界上最温柔无私的爸爸。
他出生时他虽已红日西斜,依然是他童年时最有力的保护伞,少年时最可靠的主心骨。他盼他长命百岁,希望被他注视着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一辈子做他的乖儿子,好好孝顺他,让他享福,让他高兴。可惜天不遂人愿,早早令他们骨肉分离,他创钜痛仍,哀思如潮,一生的眼泪好像都聚集到了那几天,哭着许愿,期待来生重续父子情,弥补今生情太暂。
爸爸对我恩重如山,我还没有一丝一毫报答,要是他活着,叫我做什么我都无条件照办。
他蹲在墓碑前抱头,看日光驱赶树影慢慢爬过父亲的名字,心里苦里都发苦。
慧欣在院子里浇花扫地,忙活半天,见他仍在那边苦思苦想,便放下扫帚走过去。
“胜利,想你爸爸了?”
小孩不吱声,她也不乱开口,仰望天幕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佛陀早告诫我们人生皆苦,不单生老病死,日常生活里还充满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多痛苦,追求一帆风顺,不愿面对苦难,这种期望是不现实的。”
老太太研修佛法十几年,见识不比常人,胜利从她那里受到过不少启迪教育,既视其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又拿她当半个心理医生,不久苦告。
“阿姨,我该怎么办啊?”
慧欣笑微微道:“是说你妈妈吗?先别管你家里人的想法,你自己怎么打算的?留她住下,还是撵她走?”
这正是胜利苦恼的中心,再次猛揉头发:“我也不知道,以我本人的意思,根本不想看到这种不配当妈的女人,可是爸爸生前嘱咐我,如果我妈哪天回来一定得对她好。他只给我留下这一条遗言,我能不照办吗?可是又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阿姨,您最明事理了,快帮我出出主意吧。”
见慧欣笑着摇头,他急道:“您干嘛摇头呀,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又说远亲不如近邻,您和咱们家关系不一般,关键时刻还得为我们做主!”
慧欣看看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双手,再次摇头。
“你已经做出决定,还问我做什么?”
“欸?”
“你真心撵人,就不会来找你爸爸,不会犹豫苦恼这么久了。”
“我……”
“父母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焚。孩子,你没见过你妈妈,对她没感情,可是你爸爸从小疼你,你非常爱他,想遵守他的遗命,是这样吧?”
心思被洞穿,胜利还能说什么,老实承认:“爸爸说我生来享福是因为命好,而这条命是我妈给的,人得记恩。看我妈那样,像是走投无路了,我惦记爸爸的嘱咐,想留她住下,可我在家里说话没分量,哥哥们又很讨厌我妈,万一闹起来,我不成夹心饼干了么?”
慧欣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在家说话没分量?难道秀明他们亏待过你?”
“没有,家里人对我很好,可我毕竟是老幺嘛。”
“不管排行第几你始终是家庭一份子,我相信你哥哥嫂嫂们都很在乎你,不然也不会容忍你妈妈在家吃饭过夜。回去跟他们好好商量,把真实想法说出来。秀明他们也很爱你爸爸,肯定会尊重他的遗愿。”
胜利到家就被大哥叫去卧室,秀明发型比平时更乱,胡须邋遢,看得出最近对生活的热情大幅度降低。
“宋引弟那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我要是把她撵出去,你会不高兴吗?”
胜利以为大哥在发放最后的通牒,吞吐着表明形势:“大哥,刚才我去买文具,文具店的毛奶奶说镇上很多人都知道宋引弟回来了,隔壁方奶奶还跟她聊了会儿天。毛奶奶还让我认下她,说再不好也是我亲妈,我们要是赶她走,邻居们会不会说闲话啊?”
秀明料到会如此,额头的青筋时隐时现。
“镇上那些八婆的习性你是知道的,闲话肯定少不了,就看我们能不能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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