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诸天神佛,九州仙灵,阎魔无常,魑魅魍魉,无一人肯应她。
无一人肯还她。
殿门口的连烁看着妻儿,无助地膝头一软,年轻的帝皇多年不曾屈膝,今次跪在这里,不是拜天亦非祭地,只朝着他妻儿的方向,无言地抚胸痛哭。
天鼎六年腊月初七,太子梓宫于文华殿停灵三日,自坤宁宫破例按帝皇仪仗出殡,赐葬于帝陵。
太子殁当日便高烧昏迷的皇后钟离氏,一身素缟立于坤宁宫前,瞧见远处太子棺椁灵幡由远及近,方带领宫人,迎着那铺天盖地的一片惨白上前。
连烁看着钟离尔,她面无表情瞧着砚离的梓宫道,“开棺。”
宫人皆知太子逝世,皇后状若疯癫,领头的太监忙惊恐跪下道,“娘娘不可啊!若是错过了吉时,岂非也惹殿下难安么!”
钟离尔不为所动,大病中的身形形销骨立,摇摇欲坠,径直便往砚离的棺椁处而去,身前宫人忙跪了一地,不住磕头劝阻。
连烁瞧见她面色苍白,一双眼似失了所有神采,一派空洞心死的模样,缓缓叹气摆手道,“依着皇后所言罢。”
宫人面面相觑,只得咬牙将太子棺木打开,她站在厚重的棺椁旁,看见往日言笑晏晏的儿子静静安眠于内,这些年母子二人相处的每一幕便都纷涌而来,凌迟着她的心。
从清欢手中接过砚离嫣红的锦被,皇后极尽轻柔地覆于儿子身上,手腕触碰到陪葬的金银玉器,只觉得冷得刺骨。
天边一行鸿雁徘徊而过,声声泣血,她凝眸抚了抚儿子稚嫩的面庞,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砚离出落成人该是何等的绝世风姿,如今却终成痴妄。
她笑了笑,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儿子已经凉透的身子,如同这些年每一个哄他入睡的夜晚,“离哥儿不是说,如果觉得冷,就盖上我们的小被子么?”
她眨眼,纤长羽睫渗出泪滴,却仍是努力笑着,“母后把你的小被子带来了,离哥儿不必怕冷了。”
妃嫔之中蓦地响起哭声,宁嫔痛哭着跪下,一众妃嫔俱跟着素衣跪拜在太子棺椁前哭灵。江淇见状,亦带着宫人大臣跪拜在地,垂首默哀。
皇后却仿若未闻未见,抬眼瞧了瞧迁徙的大雁,对着儿子哽道,“离哥儿不是说,小寒有鸿雁么……你瞧,书上都是骗人的,三日前你未见到鸿雁南徙,母后今日瞧见了,讲与你听罢。”
她垂首平复了片刻声音,复又看着儿子闭上的双眸,声音有些断续,“这一觉,你睡着了,大概会觉得有些黑。”
连烁立在她身后,听见她轻声安抚道,“不过你不要怕,母后会陪着离哥儿的。”
他不可置信看着她的背影,仿似下一秒,她便会与砚离一般,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说罢,她抬手一把擦去了眼泪,深深再看一眼砚离的容颜,向后退了两步,阖眼轻声道,“盖棺,送太子罢。”
风起,吹着一地白色纸钱四散飘零,在深色的宫道上,如同漫天华星明灭,又如同腊月最凛冽的飞雪。
她立在这里,是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的纤弱模样。
哭灵声更甚,整座宫殿俱披素缟,太子早夭,天下同哀。
明日便是腊八节,再就是新岁,她想,她的儿子再不能过个热闹喜庆的新年了。
三杯冷酒撒于梓宫前,棺木合上的那一刻,她流下两行泪,闭眼猛地便拼尽全力往前奔去。
察觉出她要撞棺的意图,连烁飞快上前闪身握住她的双臂,钟离尔重重撞在他胸膛处。
他双手在颤抖,握着她的手臂怒目呵斥,“你疯了?!”
她终于再也无法伪装平静,对着他通红双眼凄厉吼道,“连烁,祁桑杀了我们的儿子,你可以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但我不能!既然我不能为砚离报仇,难道连陪着他死都不行么?!”
祁桑素缟加身跪在妃嫔之首,耳闻皇后这般言语,却连眼眸都不曾抬一瞬。
他狠狠握着她的手臂,看着她的眼深深呼吸,任胸口剧烈疼痛起伏强撑着不发一言。
她倔强直视他,从冷冷地嘲笑,到愈发不可抑制地大笑道,“连烁,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这些年,她要我的夫君,你给了。她要我母族衰败,你给了,甚至还一并杀了我的爹娘兄长,我侄儿死的时候,也不过才六岁的年纪!她要尊荣宠爱,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手中空空如也,守着个皇后的虚名只盼终了残生。如今,她要的是砚离的命啊!砚离是我的儿子,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么?她要你儿子的命,你便也就这般痛快拱手相送么?!”
她眼眸里蓄满的泪意再度汹涌,心死如灰下,甘愿抛去一切皇后的体面与生来的骄傲,字句如刀,锥了他的心。
太子生母的眼泪砸到地上,融进碧落黄泉祭奠他年轻的魂灵,“这些年,砚离头一回开口说话,头一回坐,头一回站,头一回跑,认得第一个字,会唱第一首歌,你从来都不在他身边。可我在,连烁,我在。我的儿子是我一天天伴着长大的,今日一朝遇害,便撒手撇下我去了……连烁,我曾失去父母,失去族人,失去尊严骄傲,我都觉得尚且可以熬忍,只因不论你我之间如何情薄,好歹我还信着你会与我一同伴着砚离长大。可如今他蒙冤而死,你却从不肯还他一个清白,任着天下悠悠众口诟病不歇,让我儿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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