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点头,“徐妃半面妆的故事,奴婢记了这些年。”
钟离尔又笑了笑,唏嘘道,“人说一语成谶,大抵如此。不论是当年所说少年夫妻反目成仇,又或是今日本宫忍下了当年一切,果真成了圣人……”
车马颠簸,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寒凉破碎,“圣人一道独行,与孤家寡人无二,早知如此,不若当初不忍了罢。”
眼见皇后眼眸沉沉,清欢低唤了声,钟离尔瞧着她顿了顿又道,“祭祀的物事可都备好了么?”
清欢郑重颔首,“是,娘娘放心,奴婢都安排妥当了。”
皇后靠在马车围子上,颓然点了点头,朱唇边笑容几不成形,“他忌日的时候没能在宫里操办,出了宫也好,本宫与逐日一道去祭拜他。”
国力昌盛,衰败的只是帝皇的龙体,与皇后的一颗心。
除却当年马上英姿飒爽的几许好男儿,与深宫中几张女子韶华正好的绝色面庞消失殆尽,这山河金红秋色层林尽染,旌旗猎猎万马齐喑,大明无数好男儿各色各式的罩甲,却只增不减。
庄嫔与容嫔留守后宫,兰妃将砚棋交给宫人,便与后妃一道坐在观赏台上,眼瞧见皇后倚着凤座撑头凝眸,她瞧的方向虽不知为何,可想来总归是当年那人打马而来之处。
半晌,皇后染着蔻丹的指尖揉了揉额角,疲惫阖上双眸,轻轻挥了挥手,身侧令公公弓腰颔首,走了两步至台前,一声令下高声道,“皇后娘娘有旨,秋狩仪典启幕——”
马蹄扬起的风沙遮天蔽日,大明的权贵浩荡打马入林,惊起高树上无数飞鸟,翅膀声扑棱棱响动震天,在座未历过此等阵仗的妃嫔花容失色,阮选侍吓得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可皇后却连眼眸都未肯抬片刻。除了砚棋年幼无知,由宫人牵着身下小马快活拍手,一众嫔妃就这么陪着皇后枯坐了一日。
傍晚时分,清点过朝臣秋狩数量,按数赏过之后,皇后便先行回营,由着众人玩乐。
清欢将当年皇后驯服逐日着的那件嫣红披风给她重系上,耀目的颜色多年未减,与眼前人一般无二,钟离尔接过马鞭,拢了拢披风,便往马场而去。
自当年得知逐日有子,她再没来瞧过它。
马厩中那棕红色的汗血宝马依然屹立醒目,她一眼便看见她的老友正垂下头,依偎着身侧一匹健壮的小马驹,那小马驹个头不小,几乎直逼逐日,通体雪白,只额头处一点嫣红颜色,与逐日和追云都像极。
不过须臾一年光景,当年桀骜不驯的逐日眼中也满是对幼子的温情眷恋,它悉心照料着它与追云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那些年岁里,成长为一个坚强隐忍的母亲。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钟离尔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一瞬,眼眸中神色哀戚怜惜,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朝着逐日走去。
脚步声逼近,逐日警觉地抬眼看来,在瞧见她面容的那一瞬,它的眼中亦迅速涌起了泪水。
钟离尔指尖抚上逐日的额头,她知道逐日的心情,逐日与她感同身受——她们都在同一场灾难里失去挚爱。
傍晚的草地渐渐凝出雾气,她抹去面颊上泪痕,拍了拍一侧的小马驹,“我后来才知道,追云的名字里有他的姓氏,那你们的孩子……就叫离风罢。”
离风而来,离分丛生。
她摇了摇头,甩开离愁别绪与逐日道,“走罢,咱们去祭拜故人。”
钟离尔翻身上马,漂亮的小马驹看着母亲眼中的光芒,似受到指引,嘶鸣一声,往前疾驰而去,她轻轻挥动马鞭,逐日便随着儿子的步伐往草原深处跑去。
恍惚仍是当年,落日下他打马跟在她身后相护一程,岁月何其残忍,只如今,她也变成要为他守护这一切的人了。
她在河边架起篝火,将纸钱焚烧在火中,灰烬跳脱着与河水共赴远方一场流亡,远处的星星点点落日余晖似碎星荡漾飘忽。
火焰映得她面容呈胭脂色,逐日在一旁轻轻打了个响鼻,她对着舔舐柴木的火苗轻声道,“你有想我么……江淇。”
过去这样久,念出她的名字,唇齿间的缠绵还是勾动撕扯心脏一阵颤痛,她努力笑起来,轻叹一般道,“我很想你啊,你应该知道罢?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喝茶,夜里的时候,也记得自己盖严被子。”
她与他邀功一般,眨了眨眼睛,眼泪落在绫罗上,好似不值一文,“当年我曾想过,若你回来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不,从你走的那一天起,我想你会乘坐威风凛凛的大船下京杭运河,所到之处,两岸官员无不三叩九拜,夹道欢迎,钦差大臣就已名堂不小,更何况是向来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等你到江宁的那一天,就由着官员给你接风洗尘,找给你秦淮岸最妩媚动人的姑娘弹唱小曲儿……”
她抿了抿唇角,模样有些负气,“我都想好了,你听她们唱了小曲儿,虽说打赏是场面事儿,可到时候你回来,我还是要同你生气的。”
恍惚还能看见他摇着头对她无奈宠溺地微笑,她记得他唇边的弧度,唇角扬到她最痴迷的位置停住,那模样是她一生的平地惊雷。
她长出了一口气,夜渐深,林中树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最后的那点儿绿意上晶莹透明,有如琥珀,女子颜色无双的面容上神色温柔戚然,“然后你就该带我走了,我们离开皇宫,去江南,去塞北,去看青砖石瓦,去听松涛竹海,去钓舟上江雪,去燃大漠孤烟。不管去哪儿,做什么,总归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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