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想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即便他这些年离她方寸咫尺,却也只能隐没于唇齿。
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折磨。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很多时刻,那些他压抑、痛苦,却从来都笑对与她的时刻。
他最后的那段日子,瘦得不成样子,是她钟离尔如同恶鬼修罗,亲手给他灌下一碗碗致命□□。
她记得他每次喝药的神情,总是看着她浅浅一笑,是明知饮鸩止渴,却仍怀着对她无尽的宠溺顺从。
若她从未对他下杀手,他还能活多久?
若他从未担忧过他们的今后,安度百年,他也该是个恣意快活的翩翩白头翁。
而不似今日,故人已成黄土下枯冷白骨。
可故人也曾,是她少女时全部的信仰。
连烁已死,他的爱和恨都已不复,她跪在这里,是自己的心魔业障无法被自己饶恕,十指握紧他留给她最后的千张白纸,就如同他临死前怀抱紧她当年丹青,钟离尔将那书册用力拥在怀中,朦胧中犹见少年温存笑颜,霎时泪如雨下。
他们都说不会骗她,他们到底都骗了她。
她向来挺直的腰杆缓缓弯下去,额头一点点叩近冰冷地面,似虔诚的信徒寻求救赎和宽恕。
宫墙上颤颤巍巍的海棠被硕硕花朵压得低垂,春风拂面,有些许花枝仰慕花下美人倾城风姿,随风飘落在她黛色裙摆上,缀在游凤织金尾羽上,远瞧去是动人心魄的景致。
他在她的身后,千百倍尽收她的痛苦,不忍再看落花,阖上双眼。
春棠已谢,谢尽天光。
那些年少的痴心,少年的妄想,顷刻的消亡,漫长的弭忘。
终究都是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最好不要留她一个人。
尔尔终究会背负着痛苦和愧疚度余生了,她不会忘记连烁,更不会忘记她愧对连烁。
怎么说啊,真的是很讨厌。
是真的很讨厌,这样的真相真的令人痛苦。
但是江淇不知道她当时对连烁下了杀手,连烁又一心求死。
他觉得他没有必要活了。
至于为什么她来章夫人这里,因为章夫人才是连烁在她心中的娘,她当初就觉得愧对章夫人。
乾清宫已经是砚棋的住所,坤宁宫回不去,这宫里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只有这西五所一处,从头至尾,是她的归属感和牵挂。
所以,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啦。
走还是要走的,就看江淇表现啦。
第96章 良弓藏
钟离尔再未回过慈宁宫。
距上次在院中恸哭已过两日,她将自己关在西五所章夫人生前的住处,从未踏出过殿门一步。
江淇站在当年离开时与她告别的那棵树下,便这么直挺挺守了两日。
小令子匆匆而来,给江淇行了个礼,江淇颔首应过,见他凑上前去与清欢耳语几句,清欢便抬眸给江淇使了个眼色,随即推门进殿去了。
钟离尔仍是在紧闭的菱花窗前撑着额角,双眼空洞无神的模样,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桌上放着连烁的遗物,除此以外,连杯热茶都不见影子,清欢轻叹一声,不敢耽搁,上前与她行礼轻声道,“宫外的人来报,说是婆婆几日前身子便不好……请了太医去瞧过,拖到今日实在是难得,只好赶忙来禀告。”
眼前人闻言似是怔愣一瞬,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转首瞧着清欢,逆光的容颜显得憔悴茫然。
清欢心下不忍,再垂首几分,极轻柔地问她,“主子可要出宫去么?”
她跟着她十数年,唤过“小姐”,唤过“娘娘”与“太后”,江淇回来,她知晓她不愿再住在慈宁宫的缘由,除了为着连烁,亦是为着江淇,于是便将称呼也改了,免得她心中放不下许多俗事。
钟离尔看着她没有言语,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投在白皙面容上一层柔软剪影,她像是反应了片刻,将冰凉的手指缓缓收拢进袖中,尝到片刻的温暖方哑然道,“备车,我要出宫去。”
清欢瞧着她终于肯有回应,眼底不可抑制地涌起一丝期盼,忙连声应了,转身出殿。
殿门推开时,她才瞧得真切,春日的天竟彻底灰蒙了起来,将要落雨似的压抑沉默。
那人仍是一袭白衫,站在树下,照旧是春日最耀目的景色,江淇直看着她,一眼都不错,钟离尔一张面容却冷得毫无表情,目不斜视从旁擦肩而过,由着清欢扶上了马车。
马车飞驰,及至村落间一处破败屋舍方停下,钟离尔顾不得许多,急忙自个儿打起帘子便借着小令子的手下了车,几步走进屋中,伺候婆婆的宫人被她一罢手免礼退下,天边此时恰好一道惊雷,划过片刻亮如白昼的闪电,她才瞧清婆婆虚弱的模样。
心中蓦地一酸,她走过去,俯身在榻侧,轻轻握住了婆婆的手,妇人的眼缓缓张开,偏头瞧着她一笑,哑声道,“夫人来了。”
她努力点点头,朱唇有些颤抖,妇人满头银丝看得她伤怀凝噎,哽得喉中酸痛,努力轻声道,“婆婆可觉得好些了?”
榻上慈祥的妇人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一道滚滚雷声,屋外接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春盛却愈发显得萧条,“我好不了了,却也是另一种好,这辈子终于熬到了头,临死前还能见夫人一面,实在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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