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部被纱布包住,已经看不见容颜,若不是她知道里面的是他,怎么也无法认出这个安安静静躺着,毫无生命气息的男人是她那个铁铮铮的汉子……
从北京,到云南,她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抛却所有,不顾一切,可是,一道玻璃却将她和他就这么阻隔在两端,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伸出手来,触摸着玻璃上他的脸所在的位置,想象着手指触在他胡茬上粗糙扎手的感觉,依然还如此深刻……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们相互不联系,甚至刻意地不想念,并不代表她已经将他淡忘,有些人,一不小心让他住进了心里,也许就是一辈子,再也出不来了……
前一个二十年,她做不到将他忘记,怎么又能指望后一个二十年,乃至更多的二十年,把他从心里赶出去?
“请问你是……”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她连忙回头,依然泪水涟涟,吸了吸鼻子,“哦,我是宁震谦的妻子。”
跟她说话的是一名护士,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张眼睛。
“是你?”那护士道,俨然斥责的语气,“你怎么现在才来!”
她略感狐疑,她什么时候认识这里的护士?
只见护士扯下口罩来,竟然是汤月明!她是这里的护士!
“宁大哥已经进去一天一夜了,你这个当妻子的却现在才来,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当军嫂的!最见不得你们地方上的娇小姐,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既然这样就不要当军嫂!”汤月明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数落。
陶子不想和她解释,只问,“我可以见一见医生吗?”
“这个时候,医生都下班了!”汤月明生硬地说。
“可是,不是有值班医生的吗?”
“你以为值班医生得成天恭候你们家属吗?整个重症监护室晚上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忙都忙不过来,还专门抽时间来见你?病人出了问题你负责啊!”汤月明又是一顿抢白。
陶子默然。身体转向窗口,不再搭理汤月明,只凝视着里面的他。
“大晚上的,你在这里站着也没用,还是走吧!明天探视时间再来!”汤月明在她身后严肃地道。
她只当没有听见,要她此时此刻离开他半步,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即便什么也不能做,她就在这里站着看着心里也能稍稍安定一些。
“喂!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汤月明冲着她喊。
她没转身,只轻轻摇头,“我就在这里,不会影响你们工作,你去忙你的吧。”
“你……我说你这人真是……”
身后响起汤月明离开的脚步声,然,才过了几秒,脚步声又停了下来,汤月明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去叫一下值班医生,你等一等。”
陶子微惊,回转身来,只听汤月明哼了哼,“我是看在宁大哥份上才帮你,不然,马上把你扫出去!”
陶子怔了怔,qiáng笑,“谢谢。”
值班医生确实很忙,重症监护室里的都是危重病人,每隔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就要查看一次,不敢有半点大意马虎,所以只稍稍跟陶子说了宁震谦的qíng况:几处外伤是次要的,最严重的是颅内淤血,自昨晚进医院开始,一直昏迷不醒,目前在做保守治疗,如果一周后还没有好转,就要做开颅手术。
陶子每一个字都听得非常认真,听明白了,也就不怕了。
眼泪在来时的路上早已流尽,且她并不以为耻。
流泪不代表懦弱,重要的是,流过泪以后,要站得比之前更稳更直,走得比之前更勇敢更坚定!
这是许多年来在她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从小,她便是如此,在无人的地方哭个痛快,哭过之后,再涅槃重生,当然,幼时的她想不到这样的词,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囡囡我哭过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所以,糖糖哥,好汉囡囡来了!
囡囡会一直在你身边!你要活着,最不济也要活着,活着就够了,你答应过的,树哥哥会和小鹌鹑永远在一起!
是夜,她在监护室外站了整整一夜,没有吃,也没有睡。
第二天一大早,小海便到医院里来了。
见她傻傻地站在窗子前,极为惊讶,“姐,你这么早就来了?”
她一笑,没有说,自己其实是昨天晚上到的。
“姐,你还没吃东西吧,给,我刚买的!”小海递给她几个ròu包子,有些难为qíng,“给团长买的,买习惯了,买了之后才想起团长他不能吃。”
陶子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上飞机到现在,除了飞机上那点喂鸟的食物,还没吃过东西…“小海,谢谢你。”自然要谢谢小海,她不在宁震谦身边的时候,全靠小海照顾他。
“姐,说什么呢!我没把团长保护好,我对不起您,对不起部队……”小海是个年轻的兵,说着眼眶便红了,他女朋友和他分手,他都没红过眼眶……
“傻孩子,这跟你有啥关系?”陶子安慰着小海。流血和牺牲是军人的另一个代名词,她自然是懂的,只是,从前只在电影里看过的英雄故事发生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那感受却是完全不同……
小海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样东西来,“姐,这是团长昏迷的时候抓在手里的,可惜,碎了……”
他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她送给宁震谦的玉,已经碎成了两半……
据说玉碎便是给佩戴者挡了灾了……
也许,这是迷信的说法,可陶子宁愿相信,这便是表明,宁震谦这一次会逢凶化吉的,对吗?
她取了过来,放进包里,笑着说,“好了!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岁岁平安,你们团长这回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小海低着头,掩饰不住眼里的难过,陶子越是微笑,他越是难过,当然,他深深地了解陶子和团长的感qíng,也深深地懂得,当一个人笑着的时候她内心也许在流泪,可是他自己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如果可以,他真的宁愿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人是他……
“嫂子,吃包子吧。”他撇过脸去,怕陶子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眶。
“嗯。”陶子轻轻应了一声,小口地咬着。
这是宁震谦喜欢吃的东西。如严庄所说,他对食物的要求不高,关键要有ròu,ròu包子,大ròu馅的饺子……
没有水,gāngān的包子卡在喉咙里,噎得她难受,可也得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等着他出来……
上午,有一次家属探视时间,郝小海识趣地没有跟进去,虽然宁震谦此时还昏迷着,但也许,陶子有私密的话要跟团长说。
换上无菌服的陶子从没如此紧张过。
他和她之间终于没有了监护室那道玻璃的阻隔,她站在了他的身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头上纱布每一个细微的小孔,可以qiáng烈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看着生命表征微弱的他,她坚定的信心有过刹那的动摇,她亦有过刹那的冲动,很想扑进他怀里,很想对他说,其实她很担心,很害怕,害怕他再也醒不来……
可是,扑向他的那一步,她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眼前的他,就如一个用胶水黏起来的纸娃娃,她真的害怕,自己稍稍一碰,他是不是就碎裂了……
眼前的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可以给她宽阔肩膀的糖糖哥了,再也不是那个对她说,我保护你一辈子的糖糖哥了……
想到此处,心中还是一酸,脸上却挤出微笑来,暗暗在心里发誓,糖糖哥,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往前轻轻走了一小步,站在离他更近的地方,轻轻地对他说话,“哥,我是囡囡。是你的囡囡。囡囡来陪你了。好吧,我承认,这一次我又不乖了,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跑到云南来!我认错还不行吗?你罚我得了!这样吧,检查写一千字,再罚跑二十个圈儿,可是你得赶紧醒来啊,你不醒来我铁定偷懒,没准儿还跟小海在cao场上聊天瞎混……”
她叫他哥。很久以前就是这么叫的,哥,或者糖糖哥。从小便觉得叫起来特亲近,难道不是吗?每一个孤单长大的女孩,都希望自己有一个哥哥,宠着自己,让着自己,为自己打架,给自己出头,那会儿,只觉得“哥哥”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以外最亲的人呢!
只是,嫁给他以后,这个字却不知为何再也叫不出口了……
医生说,探视的时候不要喧哗,尽可能跟他说些轻松温暖的话,最好是他记忆最深刻的,那么,他还会记得胖墩墩的她扎着两个羊角辫屁颠屁颠追在他身后叫他吗?
“哥,你还记得林昆吗?他上北京来了呢!给咱家带了好多土特产。你没看见,当他得知我们结婚了时的表qíng,特傻!他说要你请客,还要吃北京最贵的!你可要快点醒来,不然他把我给逮住,我可会被他吃破产的呀!”
“哥,囡囡要给你认错,囡囡撒谎了。囡囡嫁给你不是因为你家的地位和钱,更不是为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因为囡囡爱你,从六岁的时候就爱你,爱了二十年了。你原谅囡囡说的谎好吗?”
这是她第一次说爱他。
却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
她不知道沉睡的他是否能听得见……
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她含泪一笑,轻轻地道,“哥,我给你唱首歌儿吧……”
稍稍酝酿后,她轻轻地唱道,“想死个人的兵哥哥,去年他当兵到哨所……”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唱完,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手指也不曾动过……
可是,探视时间已经到了……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低声道,“哥,我先出去,明天再进来和你说话儿,我不走远,就在外面看着你,小海也在外面看着你,你是首长,可不能掉链子!不然丢人丢大发了!知道吗?”
末了,还是舍不得,又加了一句,“哥,我说过,永远也不离开你的,你记住啊!永远!永远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虽然并不曾抱希望他会马上醒来,可是,走出监护室的陶子,心中还是充满失望。
“姐,怎么样?”陶子摇摇头,继而微笑,“别急,这才第二天呢,慢慢来。”
“嗯!”小海用力点头,本来是他想安慰她的,可每次被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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