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瞧一眼后面长长的送丧队伍,暗叹木氏大族果然人丁兴旺,视线落到木大老爷面上,见后者面沉如水,知道这些文官心里多半又再猜测些弯弯绕。宋将军向来最头疼这些头脑官司,连忙催促道:“事不宜迟,这里留待小可处置,诸位爷请上路吧!”
木家举家往城郊祖坟山头送葬,只遗女眷稚子,另有木老太爷。
自木老夫人去后,木老太爷未曾再出院子半步。数日缠绵墙外的哭声听不见了。木老太爷拄着杖,步出自己的屋子。
服侍他的晴鸣在廊下靠着柱子打盹,听见门响,惊得差点摔下去,他连忙迎上前:“老爷子,有什么事儿,怎不喊小的们进去吩咐?”
木老太爷板正的身躯莫名佝偻许多,他摆摆手,用拐杖点着石阶,也不看晴鸣,只淡淡道:“你们都别跟着。”
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晴鸣不敢再说,立在廊前目送伛偻的背影走远。
他挠挠头,想不清楚,四十几天把自己关房里不发一言的老人,作甚要冒雨出去溜达?
木老太爷缓步走在青石路上慢慢地走着。
多数人都去送葬,他一路上并未遇着人。
松鹤园沐浴在雨里,门上碧瓦被水沁润过,通体泛着幽光。
他直接推开门,立在门前阶上,停了几息。
里头服侍的人,发卖的发卖,撵走的撵走,处刑的处刑。如今里头只余一个新调来的,守门的婆子。
她探头出来,见着木老太爷,霎时吃了一惊。
木老太爷无意与他说话,垂眸一路走入院子,穿过中堂,在佛龛前立住步子。
一侧,立着锦瑟的牌位,因被人摩挲太多次,木制的牌位边缘,圆润发亮。
木老太爷扔了拐杖,盯着那牌位,他嘴唇嗫嚅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这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地。
在木老夫人生前十几年来,消磨最多时光的位置,静默地,立了足有两个时辰。
林云暖来时,木老太爷正保持目视牌位端正站立的姿势。
她乍见到一个人影在里头,微微怔了一怔。
从新婚到如今,她只在木老夫人临终前,匆匆见过一回木老太爷。
气氛有些局促,她知道木老爷子不喜木奕珩,也不喜她。可又不能躲着长辈不行礼。
思虑间,木老太爷回过头来。
他半抬眼帘,只是瞥她一眼。
目光如电。大约形容的就是他那种眼神。一生煊赫,一生威严,木老太爷,是她遥不可及的那一类人。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口称:“老太爷。”
连木奕珩都不敢喊他一声“祖父”,她更没这种资格。
她以为会得到一个冷眼,或是厌恶的神色。
出奇地,木老太爷对她点点头,转过脸,俯身去拾拐杖。
林云暖连忙快步上前,蹲身拾起拐杖双手奉过头顶。
上头那人迟迟没有接过去。
她似乎听见一声轻叹。
拐杖被接过去,同时听见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
“这牌位,如今是你每日擦拭?”
林云暖点点头:“是。奕珩应了祖母,要供奉二姑姑一辈子。他人在外办差,我身为妻室,应替他做这件事。”
木老太爷又沉默下去。许久,他举步朝外走去。
林云暖恭送他到门前,雨势渐渐小了些,门前一排苍松颜色更显青翠。
从前松鹤园如何热闹繁华,如今只余无言松柏,空屋冷室。
木老太爷突然回过头来,话在唇边打个转,还是将话问了出来。
“那匣子里面……可有,一只乌木小盒?”
林云暖眼眸一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能说实话么?
木老爷子此时问出这句话,不知要做多艰难的心里建设。这无异于,将他自己的软肋,展现于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陌生人面前。
这话他不曾对儿子媳妇言说,却来问她……
林云暖抿了抿嘴唇,微微扯起唇角一笑:“回老爷子,那只盒子尚在,保存甚好,可见祖母十分爱惜重视。匣子里余下的东西皆送入了公中,只遗这只小木盒子,奕珩带在身边,想留作念想……”
木老爷子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点点头,什么都没再说。
雨雾里,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看不见了。
林云暖忍泪回眸,擦拭那牌位,点了香。又在屋里收拾了一番,才回自己的岚院去。
关起门,她从妆奁一角搜出一个圆形盒子,打开来,取出里面那只乌木小盒。
她不忍心,将这只盒子拿给木老太爷看。
里面是一只做工粗糙的金钗,给人用剪刀,一点点剪碎成块。
依稀还能辨认出来,钗柄原有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个曾约定要携手走完一生的人,早不对这感情抱望。
木老夫人剪碎金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木老爷子若见此物,又会否后悔,自己为那虚无的声名,遗失了曾经所爱。
林云暖心酸得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了。
外头嘈嘈杂杂的声音传来。
林云暖听到悦欢发颤的急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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