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翻着手中的游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浅呷一边看,身前的竹架上摆满锦盒。有一排的盒子颜色与别的不同,是红色的。
游记上写:“北艳山有一奇景,曰悬棺。壁立水滨,逶迤高广,一具具船型棺材悬挂其上,饰以彩绘,栩栩如生。棺内有尸及随葬品,重达三百斤。邻边周村有部族名骨,代代守山,选神力者自小练习飞檐走壁,成功悬棺者封骨王之号。然骨族人丁凋零,又为战火所殃,此技现已没落。惋哉惜哉。”
这一段描绘的是南境部族的一项奇观。上面的“重达三百斤”不过寥寥五字,但彰华从红盒子中取出一枚死茧,打开后,露出里面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九月七,谢氏行至北艳山,壁上一悬棺忽坠,砸其右腿。养三月,愈。”
谢长晏在那儿养了三个月的伤,也没闲着,命人把坠落的那具棺木称重打开,将里面的陪葬品全都记录了下来,然后从陪葬品中发现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个名叫骨族的隐蔽村落。在此之前,邻边州县从不知属地之内还有这么个地方。
短短百余字,却堪称价值千金。
而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
她去了琅琊山,亲眼看见了青檀,亲自跟匠人们学习了宣纸的做法;
她去了彭州,亲手采摘了仙崖石花,炒成茶饼;
她去了宣城,拜会制笔世家诸葛氏,收获了全套的点青螺;
她去了黄冶,参观瓷窑,烧制了三彩马……
红匣中共有死茧三十二枚,意味着她遭遇过三十二次危机,但都一一挺了过去。再然后,便收获了这样一本字字珠玑的书。
这是游记,是趣闻,亦是财富。
彰华一点点地看着,想念着,感慨着,直到一旁的和尚敲钟摆件开始“当当当”地敲钟——这个摆件,已拿到蝶屋两年,每天都一丝不苟地向他报时,提醒他,该出去了。
彰华合上了书。
当书合起的一瞬,所有蹁跹遐想全都烟消云散。屋门开启,如意躬身立在门外:“陛下,大臣们都到了。”
彰华将书连同红盒子一起放回木架上,转身走出去。
“你去滨州一趟吧。”他说,“赶在三月前。”
如意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送份贺礼。”
“滨州……三月……贺礼……”如意福至心灵,“啊”了一声,“给谢长晏的?她在滨州?”
彰华一边更衣一边淡淡地“嗯”了一声。
如意来了兴致:“好啊好啊,我去帮陛下把《齐物论》要回来。”
吉祥在一旁笑:“你还惦念着此事啊。”
“当然,陛下的东西我可是一直放心上的!我这就动身出发。”如意说罢高高兴兴地去了。
吉祥弯唇直乐:“如意必会后悔。”
彰华瞥了他一眼:“噢?”
“璧国新帝登基,同我大燕交好,欲遣使臣来访。如意若知那人是谁,必不肯离京了。”
说到此事,彰华唇角微勾,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个稚龄小儿,会投胎,生在了薛家。昭尹在薛氏辅佐下登得帝位,自要大力褒奖以安妻心。”
吉祥转了转眼珠:“陛下的意思是,薛采盛名有虚?”
“虚不虚,见见就知道了。”彰华淡淡道。
华贞五年,二月初九,燕王与璧国使臣薛采的见面,最终被引为美谈,在街头巷尾口口相传。
那一天久旱的玉京难得下起了雨。
冬雨氤氲,料峭森寒,然而那小儿从廊下款款走来,一袭白衣,携起了随心所欲的风,令原本灰青色的殿堂都为之一亮。
他的容貌非常漂亮,但比他漂亮的孩子彰华也见过很多。
他的衣饰十分精致,但比这精致的衣饰彰华自己就有很多。
然而,彰华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这是一个被千万人宠爱着的孩子。
第55章 朝海暮梧(2)
被千万人宠爱,与被几十人宠爱,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令他显得那么骄傲,让人好想磨一磨他的骄傲。
彰华两眼一弯,笑了:“璧无人耶,使子为使?”
名叫薛采的童子抬起眼睛,灿灿星眸,剔透如璃:“燕,乃国中玉;吾,乃人中璧。两相得宜,有何不妥?”
彰华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薛采低着头时,他想磨一磨他的骄傲,但当他抬起头,注视着自己时,让人忍不住就想惯着他的骄傲,好让他更骄傲。
“天之骄子啊……”他在心中感慨万千,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六岁之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燕国太子。
“吉祥,去将我的玉取来。”
一旁的吉祥露出惊诧之色,但不敢多言,低头去了,不多时,捧来一个乌木盒。
盒子四四方方十分古朴,看上去并无什么出奇,但打开后,里面的玉让璧国的使臣们全都睁大了眼睛。
“此玉长于青鸾雪峰之巅,浸于冰泉近千载,由公输先生亲手雕琢,朕为之命名——”彰华注视着殿前仿若冰雪铸就的小小童子,微微一笑,“‘冰璃’。今将此玉赠汝。当得这样天下无双的璧玉,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妙人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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