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场景从隐洲转换为玉京。
她想起飘雪夜中那轮大大的月亮,想起万毓林上那锅鲜美的鲤鱼羊汤,想起灯下一刀一刀雕琢的核雕,想起跳进冰窟时那四下散开的碎冰。
再然后,她想起了三姐姐谢繁漪……
这些曾经的人和事,宛如一层层薄纱在她面前掀开,但她知道,还有一个人,藏在纱的最底层,必须掀到最后一层,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掀到那里了。
锋利的弯刀冰冷地划进了她的骨肉之中。下一刻,她就会像母亲一样,整个脑袋从中折断,“啪嗒”坠地。
那样……也好。
爹爹,娘亲,地下见。
谢长晏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胡智仁撕心裂肺的喊声:“不——”
啊呀呀,真抱歉,胡兄,吓到你了。
谢长晏想着,感应到喉上一凉,再然后,身体突然失去了禁锢之力,栽向一旁。
等她重重跌在地上,被沙子擦疼了脸时,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谢长晏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黄狸。
她有点茫然地眨了下眼,再眨了一下,然后认出了它。
是它啊!
黄狸来自玉京,生在知止居中,曾经娇小玲珑,身轻如燕,如今蹲在她前面,肥硕臃肿,艰难地扭着身子想舔爪子——当然是舔不到。
谢长晏的目光从它身上移开,望向黑衣人。
黑衣人踉跄地后退了十几步,才堪堪停住,他捂着自己的右肩,满脸惊骇,而右肩之下,已经空了。
他的右臂,连同握紧的弯刀一起,从他身上断离,落在了谢长晏脚边。
也就是说,刚才有个人凭空出现,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再将他狠狠地推了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
而那个人成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过来,捞起那只肥胖的黄狸,将它放在了肩头。
“你……还好?”他有些生硬地问,然后温柔地挠了挠黄狸的耳朵。
谢长晏的眼睛忽然湿润了起来。
她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也遮住了再也控制不住的崩溃表情。
她怎的忘记了,万水千山,漫漫两年,从玉京到滨州,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孟不离,背负着一个人的命令,始终默默地跟在她身旁,宛如一道看不见却又真切存在的影子。
层层白纱至此,终于掀到尽头。
最下面的人,有一张深沉得无法解读的脸,但他的眼神,很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须臾不离。
“朕当时喜爱的、向往的,是你这样的妻子。”
“但朕现在……是天子,头压百年基业,肩挑千里江山,王座之下累累枯骨,龙椅之前血雨腥风。身为皇后的女子,需穿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才能站在朕的身旁,并且,能在朕倒下后,继续支撑起广厦高堂。”
“所以,你是一个……来迟了的人,长晏。”
“削郑氏诰命,降为庶民,即日遣返,并其女谢长晏,永不得入京。谢氏子弟,不得参加科举。钦此。”
他说了那样的话。
但始终不曾真正割舍。
他准备了最合她心意的礼物。
他派遣了一直默默保护她的随从。
他教她独立思考,他让她一展所长,他包容了她所有离经叛道的行为,他应允了她惊世骇俗的退婚请求。
他教会她飞。
而这一次,他救了她的命。
可是,可是,可是啊……他却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不想活下去啊!
谢长晏浑身战栗。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碑旁,抱起了母亲的头颅,号啕大哭起来。
三月三,芍药开。
她的生日,父亲的忌日,再然后,也变成了母亲的忌日。
谢长晏跪坐在甲板上,将胭脂一点点地涂在郑氏脸上。
胡智仁找了最好的入殓师,将郑氏的头颅缝回了脖子上,然后又为她修整了妆容,更换了衣衫。
郑氏闭上了眼睛,面容看起来慈和平静。
谢长晏一点点地涂抹着,看着那苍白的面颊有了嫣红的颜色,仿佛下一刻,娘亲就会重新活过来,然而,指尖感应到的温度在提醒她,不可能。
娘亲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谢长晏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之前在碑旁,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喘不过气,哭得口干舌燥时,以为自己的眼泪都流干了,不想竟然还有,这一次,却是哭得如此悄无声息。
身后的胡智仁挥了下手,示意众人全部退下,然后走到谢长晏身旁,迟疑再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谢长晏忽然开口道:“娘亲叫我取一盒胭脂。”
她的喉咙被弯刀割了一道口,伤口不深,又做了及时包扎,所以还能说话。但说话之际偶尔会扯动伤处,隐隐作痛。
胡智仁有心劝她不要说话,但最终还是在她身旁跪坐下来,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谢长晏,最需要的就是倾诉。
谢长晏果然说了下去:“十五年来,她从没抹过胭脂。她今天忽然让我取一盒胭脂给她,我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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