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利盯着篮子陷入沉默。
几分钟,他改变主意,冲她扬扬手中钥匙:“来,我悄悄带你过去,再去通知西泽。不过请不要声张。”
行政大楼建在移民站背后五十米的山坡上,地势较高,穿过中间天井,需要拾几十级台阶上去,才是大楼一层。
因为来美国的女性华人远远少于男性,因此,没有通过天使岛的妇女都羁押在一楼大厅最里面几间屋子,二楼大部分房间都用来关押男性华人。一层空出的房间,有的用作厨房与洗澡房,有小小一间用作活动室,可以下下棋或者在里面舒展筋骨。
进门第一间屋子是检疫房。淮真与麦克利进去时,在走廊上,恰好遇见二十来华人少年刚刚洗了澡,跟着移民局警察去检疫房接受传染病检疫。他们赤裸上身,有一部分穿着白色麻布裤,有的还没拿到更换的裤子,陡然看见进来了个女孩,已经事的十三四岁少年吓得立刻拿双手挡住关键部位,害臊地躲到旁人身后。
刚进门便猝不及防撞见许多赤条条的男孩肉体,淮真也吓了一跳,只好假装很见过一些世面,跟在麦克利身旁目不斜视的朝走廊里走。
淮真问:“这一层住的不都是女士吗,为什么不让男孩们穿好衣服?”
麦克利回头看一眼,“噢,他们的衣服实在太脏了。人越来越多,换洗用的干净衣服根本不够。”
淮真仍想说什么,一眼瞥见晦暗长廊尽头的大门口坐着个精神抖擞的白人妇女。
麦克利立刻上前,与羁押房间门外的白人妇女聊了几句。
白人女士将羁押房的沉重木门打开,淮真才知道,分配不上裤子穿,在这里真不算太大的事——不足四十平的小小羁押房,房间里密密麻麻排放着上中下三层床架,中间用仅容一人侧身同行的通道隔开,几乎没什么容人转身的空隙。
看守女士最后一个进去,摸索到房间最深处,倒也方便直接从外面离开。
几乎每一张床铺都睡着一名华人妇女。因为没有太多活动空间,她们有一些坐在床上吃早饭,或者做着手工活。她们大多很木讷,也许是因为有陌生人进来,屋里几乎没有人交谈。胆怯的眼神,从每一张床铺上方,可怜巴巴,又满怀希望的落在两人身上。淮真起码看到不下十双哭肿的眼睛。
陈曼丽与刘珍玲躺着的小小隔子间尚未满员。陈曼丽在下铺,刘珍玲睡在她上面。跟随两人的仆妇并不在这里,听说刚被叫到对面去问话了。
淮真一抬头,便瞥见刘珍玲背后木头墙上,以繁体字刻着一首诗,应该是从前羁押在这里的女孩留下的:
“美例苛如虎,人困板屋多。
拘留候审多制磨,鸟入樊笼太折堕。
惨莫诉,呼天叹无路。
过关金门难若此,饱尝苦味悔奔波。”
陈曼丽本斜靠在床上刺手帕,一见淮真,立刻坐起来。
刘珍玲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白惨惨地躺在上铺,侧脸对着淮真,突然地说,“出生在加利福利亚,天生比中国人高一等。也天生比白人低一等。”
这话淮真实在没法接。只瞥她一眼,说,“我生在中国。”
尔后淮真以四川话轻声问陈曼丽:“吃饭没?”
她摇头,“说没煮我们的份。”
淮真将装了欧包的篮子递给她。
“谢谢,”陈曼丽接过来,朝上铺看一眼,又说,“我叫不动她。不晓得她咋子了,昨晚哭了一晚上,你帮我问一哈好不好?”
淮真敲敲床铺的木头板,“吃点欧包作早餐。”
上头气若游丝一句,“我不吃,留给她们吧……”
淮真想了想,说,“移民局联系到你妈妈了,她应该下周就到。”
过了一会儿,一声哭腔响起:“我……肚子好疼。”
“吃坏肚子了?”
“不是……”她声音越来越小。
淮真问陈曼丽,“你见她吃过啥子没?她闹肚子了。”
陈曼丽哎呀一声,“葵水来了是不?”说罢,将床尾一只竹箱笼打开,寻出一只绣了四郎探母的刺绣月经带,敲敲上面床铺,塞进刘珍玲手里。
刘珍玲捏在手里一看,气地甩手便扔了出来,“这种老古董我姥姥都不用……”
淮真吓得伸手一接,才不致使月经带掉在黑漆漆的地上。
陈曼丽有些委屈,“新嘞,我都舍不得用。”
淮真替她向上铺那位转达了意思,半晌没听到动静,又说,“你不用,你妈妈来之前这些天也没人能给你洗床铺。”
她微微支起身子,看了淮真一眼。而后气弱了一些,“那……那你还给我。”
麦克利没听懂女孩们的谈话,也不知那条刺绣棉布做什么的,仍高高大大的立在一旁等着。刘珍玲手执月经带,有些委屈看了这高大白人一眼,张了张嘴,纵讲得一口流利英文也不知该如何出嘴。淮真见状,便立刻起身,打算与麦克利一起离开羁押营房。
刚转身,便听见后头喊了一声,“等一下。”
然后听见陈曼丽问道,“要是我被爆纸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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