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丁香却先开口了,问她,“昨晚唐人街有人打架。”
淮真说,“唐人街每天都打架。”
“昨晚不同,昨晚开枪了。你听见了吗?”
淮真说,“开枪也不是太稀奇的事。”
“可是开枪打死的是白人,”她接着说,“上一次赔命的是黄少爷,连带着几个少爷也坐了几牢,这一次不知是谁?”
淮真没有回答她。陈丁香似乎早已背好讲稿似的,讲这番话时,一直瞪大眼睛窥探着她,似乎等待着一些有趣的面部表情变化,令她并不十分舒服。
“我不知道。”她说。
橄榄球课上到一半,一些警察来了。昨晚唐人街发生了一起恶性斗殴,带头者是仁和会馆六少,寻隙滋事的十余人中,参与其中的几名华人少年,也在远东公里学校插班读四年级。他们直接被警察从操场摁倒在地上。
其中有几名联邦警察,他们的介入,几乎佐证陈丁香的新闻:这场恶性事件,牵扯白人与华人之间长达八十年的斗争的命脉。
课程被迫中断,男孩们留在操场上等待警察清点,女孩们大汗淋漓,结伴去浴室将汗湿的运动服褪下。
等淮真从浴室出来,去储物柜子取东西时,黎红与雪介已等在那里很久了。
一见她,便转头,低声对她说:“我们都丢东西了。我的项链与手镯,还有雪介的脚链。你快看看你的。”
淮真揿开自己的柜门翻看,果然,洗澡前褪下的赛璐珞手镯不见了。
黎红那条项链,细细金线,缀了几粒碎钻,值两三美金,对年轻女孩来说好看而不廉价,但也不算十分贵重。三人丢的所有东西里,除了这个,都算不得值钱。
盗窃者看来是个生手,不论贵贱,瞎摸一气。
又或者,本意也并不是为了偷盗。
黎红也纳闷,“警察还在外面,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偷?”
雪介问,“趁着警察没走,要告诉校长吗?”
别的女孩也惊呼起来:“我的金佛丢了!”
……
淮真在那一瞬间幡然悔悟。
原来陈丁香早已经为自己做了决定。
可惜为时已晚。
在那群女孩结伴向白人教务主任举报有人趁女孩们洗澡时入室盗窃的同时,陈丁香带着满身汗味出现在操场,将那一书包赃物抖落在全校师生与警察面前,检具了自己。
“我犯了偷盗罪。”她说。
在许多学生鄙夷目光中,那位白人女教务主任将陈丁香挡在警察身前,告诉警察:“她才十六岁就与家人失散,十六岁的年级,谁都会犯一些错误。这些东西价值也不过十美金,并不是什么太重的罪过……”
陈丁香却将她打断,不疾不徐对警员说道:“我偷盗的东西价值不下三百美金,都藏在圣玛丽修道院的枕头下面。在圣荷西时我就已经偷了许多东西,现在还有法院传票。我是惯犯。我犯了重窃罪。里面还包括七天前在惠氏诊所偷盗的珍贵药材,在那里工作的店员因为我是她的同学,便包庇了我。”
那一刻她的神情无比镇定自若,带着一种决绝的坚持。
我了个大槽。淮真骂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心里仍一片茫然。
那个混乱的礼拜五下午,她本该在放学后陪同云霞一起去伯克利进行一场面试。她还没去过伯克利呢,听说那里很美,她很少有这样出远门的机会。
但是很遗憾的是,因为陈丁香的种种厌世情绪,将她也牵扯进了这桩由故意偷盗,而引出的错综复杂的人口贩卖案件中。
作为重窃案的唯一目击者,淮真在陈丁香的供诉下,她和教务主任一同被带往旧金山警局。
这一次警局一日游进行的并不愉快。这场对于失窃案的供述,渐渐话锋一转。
陈丁香开始说起自己两年前是如何来到美国的。
她说她是如何先加入一个由美国唐人街某一类会馆事先办理的,所谓“东方女性”访问团来的美国参展。团队中一共七十名中国女士,根据签证规定,她们必须在六个月内离境,但团中绝大多数人仍然藏匿美国。
陈丁香成功了。
她亲口将她成为美国黑户的经历,在联邦警察的虎视眈眈里合盘托出。
谈话进行到一半,有人起身,去给共和党议员秘书,与其余联邦警察打电话。
淮真也被两名联邦警察带到另一间屋子,和陈丁香分开询问。
那名警员一开始保持了他的礼貌。
“你知道她偷盗了店里的药材。”
“是。”淮真承认。
“这笔药材价值近五十美金。”
“是的。”
“但你并没有举报她。”
“是的,先生。”
“为什么?”
“如你所见,她已经够可怜了……”
“她说那天她来拜访你,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她告诉过你她的遭遇。但你为了包庇她的偷渡史,甚至包庇她的盗窃罪。”
淮真静静注视这名警察灰蓝的眼珠。
这双眼冰凉,带着白人,尤其是白种警察对华人惯有的轻视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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