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在诺布山下的波尔克街边停下,西泽也没有打断她的讲话。
周围几乎都是民宅,西泽从驾驶室下车,绕去打开后备车箱。淮真下车时,他已提着一桶什么东西,朝面前那栋洋楼走去。
“过来。”他走出两步,冲她招招手。
淮真跟上去。
“打火机带上了吗?”他问。
“带上了。”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那大花园外的大铁门。
“这里是联邦警察的临时宿舍。”他一边带淮真往里走,一边低声解释。
这里也是排华法案的起点,那场著名的,以打死数十名华工为结果的美国工人党闹事地点。现在里面住着共和党的拥护者,几十位年轻的单身汉。
西泽轻车熟路带着淮真走进草坪深处一间小屋子,里面是单身汉们雇佣的临时洗衣工晾晒衣服的地方。门拉开,小小屋子里晾晒着同一色的警服上衣、长裤与外套。
他在衣服林里来回穿梭数趟,走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衣服,扔给淮真。
“都是同一个人的。”他说。
淮真踉跄接住,抱在怀里,展开一件警服外套,露出胸口缝的名字。
果然。
她转头望着立在门口的西泽。
“保不准他们凌晨过后会从酒吧回来,”他靠在门口放哨,回头说,“干你想干的。”
淮真将衣服裤子一一挂起来,观摩了一下。
而后点燃打火机,将所有裤子的裤裆烧掉了。仔细想想,又折返回去,将衬衫的前襟烧了两个洞。
从晾衣房出来,西泽拽着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将她带到那栋有八十年历史的洋房正面的大白墙面前。
借着月光,她发现那堵墙上刷了长长一排大斜体英文词组与腥红涂鸦。
她立在月光里头仔细辨认:那是长长一串F word,操了锡克教徒,巴基斯坦人,天主教徒,苏联人,黑手党,哈西典人……等等,半面墙,几乎将美国领土上所有人种国籍都骂进去了。
这片国土上,政客想要赢得选举的手段无非笼络选民以求得政治正确。而这版面墙,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政治不正确。
西泽手持着涂料刷思考了一阵,躬身继续书写。
淮真凑近前去辨认:SILLY COPS, FUCK THE HONKY……(傻条子,白鬼)
下一个F word还没写出来,头顶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警察洗过澡,探出窗户吸烟。
淮真吓了一跳。
西泽猛地掩住她的嘴,将她窝进怀里,拽到墙根底下。
涂料刷掉进颜料桶里,“咣当——”一声,在寂夜里发出一声脆响。
“谁在那里?”他用烛台照了照窗户下的花园。
一只猫追着下水道钻出的硕大老鼠从花园追进墙根。墙根挡住的地方黑洞洞的一片。
他只看见一只空了的涂料桶,于是决定穿件衣服出门检查。
就在这时间里,淮真与西泽已经悄无声息,绕过墙根,从另一侧围墙大树下偷偷溜出大门。
两人刚刚坐进街边的车中,便听得一声响彻半条街的咒骂:“Who the fuck——”
西泽笑出声。猛踩油门,将后半句咒骂远远甩出半条街。
淮真忍着笑,“我从没有听见过警察骂同行条子,白人骂白人是白鬼。”
“无论如何,解气吗?”他笑着问。
淮真笑着说,很解气。
倘若对付规则的唯一方式只剩下不计后果的青年人式的恶作剧,解气也只能是解气了。
诺布山距离唐人街并不太远。车驶入唐人街,便意味着,两人即将回归各自的世界。
西泽又得艰难的为自己寻找下一个和她见面的理由。
车仍按老规矩,在距离洗衣铺半条街的萨克拉门托街停下。西泽说,“我可以等你五分钟。倘若你法律上的父亲拒绝为晚归的女孩开门。”
淮真笑着说谢谢。
突然地,他问,“你也会回中国相亲吗?”
她心里生起异样,猛地回头。
西泽也看着她。从警察宿舍出来时的笑早已从他脸上散去,此刻面无表情的望着你,看着他的眼神,你能明白他和你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淮真说,“不会。我的公民身份敏感,他们应该会给我找一个更有利于保住这个身份的相亲对象。”
“比如呢?”
“我不知道。也许美籍军人一类的。”
他便不再讲话。
淮真推开车门,想了想,又问他,“其实我很想知道,比起广东菜,是不是炒杂碎更合口味一些?”
“我都不喜欢。非得花三十美分吃一顿饭,我会选热狗。”
淮真嗯了一声,冲他摆摆手,快步离去。
淮真明白了一些事情。
两次来唐人街时,他都在这里送她回家。
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审视种族歧视存在偏差。
第二次,他发现自己的确不讨厌她。
也许有一丁点喜欢吧。
但这点喜欢又能有多少用途呢?过几个月,离开这里就忘记了。
更或者,他心底更深层次的道德,全副武装的在排斥,或者拒绝承认这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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