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门开着,地上两名中年妇人一言不合扭打作一团,互相撕扯对方衣服头发。在暗沉沉红灯笼下头,两人衣服都被对方扒掉,极不雅观地露出已然下垂的蜜色的,黄色的胸脯。两人不通语言,拿从恩客处学来的下流话对彼此骂骂咧咧。直至揍出血来,看热闹的人们才知兹事体大,慌忙上前去拉扯两位妇人。直至被人撕扯开来,姜素仍指着黛拉的鼻子,一口一个“hija de puta”(狗娘养的婊子)。
黛拉也不罢休,拿那点广东话回骂姜素“契家婆”“破烂货”。
姜素立刻回骂,“我便是契家婆,也是懂事那一个,从不给洪爷惹是生非。难怪他这辈子没记恨谁,最记恨你!”
话音一落,那门板“啪——”一声合拢,像惊雷似的,吓了淮真一跳。
那一瞬,她回过头,见身量高大的黛拉整了整胸前衣服,扑通一声跪在杂货铺门前,嚎啕大哭起来。
她快步进屋,将阿福洗衣的门合拢。
傍晚出门的架仍还没吵完,她出去这一会儿,战况愈演愈烈。这一次,连阿福都被误伤了,仍还是为那点钱,罗文越吵越伤心,说她自从嫁进季家以来,就一直住在这店铺楼上。“我就想在旧金山有一处小小的房产,像个体面商人家庭一样过日子,而不是住在商铺楼上的商人妇。”
阿福沉默地坐在板凳上抽旱烟,烟卷一支接一支。见淮真回来了,摆摆手,叫她赶快回屋睡觉,别又给卷进来。
哪知为时已晚——罗文瞥见贴着墙面瑟瑟缩缩的身影,突然指着淮真说,“从前只用供一个丫头上大学,现在,两个社区大学学费我们都攒不出。”
淮真忙说,“季姨,不用考虑我的学费。有就上,没有,不上就是……”
罗文一声呵斥,厉声说道:“不上?不可能不上!不上大学,华人小孩能有什么出息!”
说罢她一声哽咽,回想起什么,扭过头沉默地踩着嘎吱楼板上楼去了。
阿福已经替她留了热水。淮真洗过脸,摸黑钻进云霞被窝。
云霞仍没睡着,听着响动,转头挠她:“兰花点穴指!”
淮真大声求饶:“女侠饶命!”
云霞大笑。
淮真说,“想好要念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了吗?”
云霞笑着开自己玩笑,“要是有足够钱,我倒是想上麻省理工。读什么,倒不重要了,反正只能做梦想想而已。”
淮真道,“你知道吗?从八十年前起,咱们就管叫美国是金山,三藩市是便是金门。从挖金矿,到修铁路……后来人们渐渐去了洛杉矶,因为总有人觉得三藩市的钱赚光了,没有机会了。其实我觉得,金山的金子,从来没有挖空过。”
云霞笑得不行:“真的吗?我期待着,哪天在后院杨桃树下挖出一块奶娃大的金子出来。”
淮真心想,等着吧,等着吧。
二十世纪初页开始,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来到三藩市太晚了,太晚了。因为金子没了,铁路也建好了,这里已经不再遍地是机会。但其实不是,这一年,金门大桥还没建起来。金山远远不止于此,因为很快还会有硅谷,还会有硅滩。金山金山,怎么会止步于此呢?
那个周末淮真第一次和云霞去逛市场街。那里是距离唐人街最近的商业中心,也是大名鼎鼎鲍威尔缆车的始发点。阳光很好的周末下午,市场街的游客也尤其地多。尤其是许多东岸来的旅客,结伴的西装老年人,抑或年轻情侣,擒着莱卡相机立在缆车转盘外,观看开缆车的司机将来程缆车推进终点圆盘,尔后将缆车在圆盘上转了个三百度角,推往上山坡的去程发车方向。
听着那群看新鲜的东岸佬发出的惊叹与欢呼,云霞揽着淮真嗤之以鼻,作为西部人,第一次有机会暗暗嘲讽这群东部人:没见识。
云霞很熟悉这一片,带着她一路逛到著名富人区。
联合广场联合街的一家意大利旧货店里,两人在中年女店员鄙夷眼光中,搂着一堆看中的衣服,一块儿钻进试衣间。云霞说,“这些都是从意大利漂洋过海来的,有很多有钱人几乎只穿过一次不穿了,就被家里佣人卖过来。尽管试,试不亏,买也不亏。假如有一天穿到不想穿了,还能再卖给中国城二手商铺,再送回上海去卖,仍能卖个好价钱。”
两人从一众质地精良的女装中挑出一件看起来几乎是全新的白色羊毛裙,与一双白色力士鞋。对于淮真的现代审美来说,这身装扮很清纯,又舒服得体。而对于云霞的民国审美来说,也漂亮得不得了。
两件旧衣服一共花去淮真九美金天价。但云霞拍板子说,绝对不亏。离开联合广场,两人乘免费缆车回到唐人街,云霞一定要将淮真拉进一家上海人开的典当行,将那套衣服给老板验货。
那老板戴上茶镜圆片眼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翻看了起码有三次,总算挑不出半点瑕疵,这才开出了衣服五美金,鞋子两美金的价码。云霞哼地一声将衣服与鞋子夺了回来,拽着淮真扬长而去,留得那老板在后头追着喊:“十一美金,十一美金再没有更多啦。妹妹们,你们也替我想想,衣服回国,还得出船票呀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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