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安德烈在旧金山住址电话。她与他并不是熟悉,贸然叨扰陌生人多少有点唐突失礼。
至此,淮真才发现她和他只有这么一点点可怜巴巴维系联络的方式。她有试想过在什么场合下才适合给安德烈打电话。她看过无数令人慨然的隽永故事,故事里,男女主人翁失去了联络,在很多年后偶然从朋友口中得知对方的消息——比如,他结婚了。比如,她病逝了。然后彼此的故事,在下一代口中变成了代代相传的家族传说。
她计算过手里那笔钱:在富国快递存的五千美金定期下月末到期,那时中西日报也支付了她最后一个月的薪水,两千美金股票也可以套现一部分。加上手头七七八八的百余美金零钱,偿还八千三百美金之外,还有一些盈余。
三个礼拜。
能给这渺茫的感情延长三个礼拜等待时限,淮真突然又开心起来。
阿瑟曾从自己教导儿子的失败经历中总结出一件事:从没有一段感情可以超过一个季度。
而露辛德的父亲将她送来法尔茅斯之前告诉过她,乖乖待到秋天结束,回到纽约,我们会让你和穆伦伯格那个臭小子订婚。
如果这两个军人出身的父亲与祖父,为他们设下的固定期限是三个月;而在这之前,他们能更早表现出对于两个家庭的绝对权威的顺从,那么他们也能更早的脱离绝对的监控。
事实证明,西泽没有想错。
露辛德开始渐渐收敛起来,不再四处和年轻男人鬼混,而西泽也没有再试图寻找各种契机和三藩市任何人联络。两人开始频繁出入法尔茅斯镇上的大小餐馆,偶尔参加镇上百余共和党人的各种小型集会。甚至会在餐桌上,对彼此做出互相喂食的举止……以至于三周后,两人从抵达长岛的车上下来时,已经十分配合默契地挽着彼此的胳膊在各种场合出双入对,并在众人面前露出让人心生厌恶的官方假笑。
露辛德曾十分诧异于西泽将这种假笑运用得如此自然而然且出神入化。后来她才发现,这种官方假笑几乎是每个穆伦伯格们天生的。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她受邀前去参加这户德裔人家的晚餐。长长的晚餐桌的两边,坐满了面容沉郁,气质冷冰冰的俊男靓女,间或从某人嘴里蹦出一句或者两句讥讽旁人的冷笑话,讲话人与被讥讽人立刻会博得屋里所有人的关注,将这异常压抑的用餐氛围推向另一个诡异的顶点。这家人将墨守成规与循规蹈矩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勇于尝试新鲜事物,但是他们不允许生命里出现太多意外。如果家族里出现了一个异类,可能比家族中出现一个败类还要令人觉得恐慌。
用餐完毕,那种假笑渐次浮现在所有人脸上——露辛德一点也没有夸张。他们分别是她这位准未婚夫的各种远近的叔伯,以及一系列的远近表堂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这里多得是美男子,虽然他们中有一些已经上了一把年纪,尽管保养得体,一半以上都没有逃脱白种男人逐渐谢顶的中年危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在奉承阿瑟时,会附带几句对西泽表示出的格外关切。露辛德这才相信了他父亲讲过的话——阿瑟最宠爱的人是西泽,他不希望这位继承人出现任何差错。
但是意外是绝对会发生的。因为西泽向她承诺过,这场订婚宴绝对无法顺利进行。她年轻漂亮又有钱,追她的男人可以从家门口排到百老汇,她还没有玩够。从西泽看她的眼神就很清楚,这个男人对她一点性欲也没有。她一点也不想嫁给他,但是参加过一次家宴后,她发现这件事情有点超过她的预期:餐桌上每个人都虎视眈眈,期待他出哪怕一丁点岔子,他就能为他犯的错误付出为之后悔终身的代价。多得是有人可以取代他,而被取代的代价太大了。
现在露辛德也学会了这种假笑。一旦笑起来,你可以掩藏你情绪里的所有觊觎、怨毒与敌意——这些都是她从几顿晚餐里发现的。这种假笑非常有用,至少它会减少你出错的概率。
西泽也非常擅长于避免失误。自从那晚在卧室门口的谈话过后,两人如期回到纽约,受到来自父辈的监视也日益减少。
尤其是在西泽邀请她外出约会时,他们会获得格外的自由度。
有一天,两人在C.T吃过午餐,从西百老汇漫无目的闲逛到曼哈顿下南段的坚尼街,她在一家古董店的橱窗外停住脚步,被里面一只造型奇特纹龙大礼服吸引住。西泽风度很好停下来等她。在她窥看橱窗时,日头西斜,刚好晃到玻璃上。那一瞬,她看不清玻璃背后的东西,只能看到橱窗映出的两人的影子。她先看见了自己蓝色的眼珠,然后看见自己身后,沉郁郁的黑色瞳孔。这是她第一次发现黑色眼睛竟然如此富有魅力。只可惜的是,那双该死的迷人黑色眼睛,没有在看她。露辛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古董店外的中年女人,神态是放松的,可是一身古怪的旗袍却束缚着她的身体,让她显得像个困倦假人。
露辛德记得有谁告诉过她,西泽最喜欢她这款金发妞。
但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怀疑往常他隔着一张桌子盯住自己,脸上挂起那种假笑时,内心实际上想的是:这头金发真他妈的金!这眼珠子蓝的像个没感情的玻璃球!表情太丰富,眉毛里都他妈的是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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