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十二点,云霞来找她。
一见淮真,喋喋不休讲了今天走了哪些地方,有多少游客,甚至有人从宾利车上下来要求与她们合影;除了《中西日报》这类中文报,甚至《旧金山纪事报》与《半岛日报》记者也拍照采访了她们。
她累了一整天,妆都化在脸上,但并不难看——她显然有些兴奋过度,抱着腰鼓,脸上红彤彤的,正好映衬这身红衣服与掩藏在头发中,若隐若现的红色头绳。
脸上笑意掩藏不住,甚至在中华客栈门外街扭腰,摆胯,回头,铛次铛次敲了好几下,引得夜路人频频回头。
淮真问她,“早川有送你回来吗?”
她咬着嘴唇笑道,“他一个日本人,我怕回去路上有人揍他,将他赶上末班电车,没让他送我。”
淮真看她眼睛亮亮的,脸上神情异样美,又试探问道,“所以……他吻你了?”
云霞一惊,拿鼓槌敲她。
淮真一躲,立刻醒悟过来,“哎呀,初吻。”
云霞立刻脸红了个透顶。
从对门夜总会出来脚步飘忽的男人们,眼神直勾勾往两个少女身上打量过来。
淮真见状便不闹了,将她扯到一旁,同她说,“你快些回去。”
云霞问,“你不同我一起回去?”
淮真说,“今夜我值夜。”
“为什么得是你?”
淮真便将洪凉生花钱请拉丁女郎,特别留意西泽,以及在长廊警告她的事都一一讲给云霞听。
“小心些当然好。小六爷做事向来由着性子,今天高兴,同你笑呵呵称兄道弟;改日见你不顺眼,叫人将人拖进巷子不由分说揍个半死的事情也不是没出过。见有你在,小六爷再要做什么也得顾忌洪爷面子,不敢太为非作歹。”
“但愿只是我多心。”
云霞又打量她一下,笑着说,“再怎么样小六爷也不敢把白人怎么样,倒是将你紧张的。”
淮真道,“我干嘛紧张?”
“啧啧,口是心非。”
过了会儿,云霞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哥伦比亚街的Sin Cherry,五分钟的路程,你要什么?我替你买去。”
“Sin Cherry卖什么的?”
“北滩红灯区著名店铺,要什么有什么。不要,我可走了啊。”
“……你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果真十六七岁年纪,对异性之间亲密接触充满了好奇。
云霞吐舌,“什么年代了,迟早要走出唐人街去,难不成还跪在老祖宗排位前发誓‘华人女孩不可以婚前性行为’?”
说罢怕挨揍似的跳开两步,“拜拜,享受夜晚,明天见。”
淮真仍怕她路上出事,寻来大堂值夜小伙将她送至都板街,这才安心上楼去。
时钟已经敲过一点。一楼大堂客人陆续散去,陈贝蒂再次不见踪影。本就缺少人手,盛会散去的满地狼藉叫淮真几人收拾了好一阵。
折腾到几乎两点,客人们陆续睡下以后,客栈灯光也悉数灭去,只余下少许廊灯仍亮着。
入了夜,气温比白天低了十余度。长廊尽头靠近矮竹的窗户处置放着一对八仙座椅与一只热水壶,就在西泽客房一侧。淮真无事可做,抱了只毛毯蜷坐在椅子里;又怕自己睡着,寻出一包茉莉香片,泡在壶里,既能暖手又能醒神。
座椅旁挂着一沓当日的英文《纪事报》与中文的《中西日报》,淮真从头版一直看到《金门马场》版,看的直打哈欠;中途一次三层客房有客人醉酒呕吐,那位太太在三楼遍寻不到客房服务,只好来二楼找到淮真替她去后厨要醒酒汤;除此之外,再没出过别的什么事。
凌晨四点左右,去夜总会与秀场的男人们也陆续回来,淮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下楼询问众人是否需要醒酒汤。
洪凉生不在其中。
天渐已蒙蒙亮,外头吵闹的赌鬼们也都离店归家。
唐人街越发宁静起来。
无事发生当然很好。但这一夜真的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淮真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最困的时候已经过去,淮真裹着毛毯,将报纸搭在脸上,竖着耳朵听着周遭一动一静。咖啡碱作用下,她格外精神,神经却敏感而脆弱,稍稍一点异动,恐怕都能使她从八仙椅里跳起来。
到后来,报纸上的字越发密密麻麻,淮真脑袋大得一个字也读不下去,只能干瞪着眼不让自己睡着;旁边煮水的壶咕嘟咕嘟烧着水,是这宁静清晨五点半钟,唐人街客栈里唯一的声响。
也就在这时,身畔铜锁“咔哒”一响,房门打开。
西泽身着维也纳白色衬衫,手头拎着一件绒线背心外套,单手往领口系灰色温莎结。
一低头,门外古色古香的八仙椅里,毛毯地下,那少女正抱着膝盖,在毯子下头蜷缩成小小一团。
少女面无表情回望过来。
一个对视过后。
浓重的黑眼圈与眼底血丝暴露了她昨夜的睡眠状况。
“……所以昨晚一整晚你都在这里。”见面第一句,西泽问道。
淮真讲话已经有点不利索,“值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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