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静静听着。
他接着说,“报上说‘民国五年五月,即新历一九一六年六月生于广东清远,时年十六。身高或近或逾六英尺,面白消瘦,新月眼,天足……”
淮真笑了,“唐人街上随便捡个女孩都这样。”
“我虽没看过照片,但那晚在中华客栈能有几人。难不成叫我放着你在这,先去奥克兰找老姑婆陈贝蒂,问问她是否有个金龟婿在温哥华?”
“所以你也不确定……”
洪六啜口茶,“叫声温梦卿不就确定了。”
淮真懊丧。
“看你心虚的。”他摇开折扇玩了玩,“说吧,为着什么事逃婚呢。听说那温二少一表人才,怎么就看不上别人了。”
“面都没见过几次就托付终身了,谁知是人是鬼。”这确实是心里话。一开始她确实有想过,倘若寻到去温哥华的地址,不失为无法成功将自己赎身的下策。可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莫不是看言情小说看傻了,但凡穿个越,盲婚哑嫁的就必定是好人?网恋都得小心呢,一封深情款款的信而已,谁知信背后那人有无什么怪癖,又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谁知是人是鬼,”洪六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哑然笑了一阵,往椅子上头一仰,说,“也不知多少人讲我坏话,将我说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阎王,我都懒得解释。其实我也还不赖吧。说句良心话,阎王哪有我这么玉树临风。”
“阎王手头也没那么多人命。”
洪六呵一声,“从前唐人街鸦片馆每日不知吃死多少不知节制的烟鬼,不能因我比旁人风流了点,牵扯了几个女人,便次次将命赖在我头上不是?”
淮真撇嘴笑笑,表示不敢苟同。
洪六倏地笑了,“也是,三言两语地,谁信?不信我也不信温埠少,凡事小心提防,这性子不错。但我就不知,你怎么给拐上船的?”
见淮真不答,他也不再问,只说:“这蟹壳饼不错哎,白鬼不都兴吃下午茶嘛。”
他自己先吃了个,又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没下毒。”
淮真见他一直不进入正题,问他,“然后呢?”
“然后什么?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叫温梦卿,我便回去告诉我四哥他看错了。旧金山没温梦卿,让他回去回了那温二少,烦请他上去别处寻去,也省的那姓温的来头大,无端生场是非官司。前些日子在华埠小姐赛上惹了些事,便将洪老气的犯了内中风。唐人街还指着他撑场面呢,可不能再将他气着了。”洪六见淮真盯着她,“也就两句话的事情,想去温哥华,叫他来将你欠白鬼那八千三百块结了,你们鸳鸯眷侣双宿双飞;不想回去,就呆着呗。你看,仁和会馆在加州的地产洪老头统统给我,除了月初去收个租,其余时候,实在闲得慌,找人随便聊个天,你以为我事事都要讨个什么好处?”
第一回在戏院见他,淮真就知道这是个无事生非的主。派车到校门口将她截胡过来,淮真实在不信他就只想聊个天。
她盯着他说,“华埠小姐赛时,你警告我两次。”
跑堂端了盘瓜子来,洪六闲闲地磕着,大概也猜到她想问什么。“白鬼来唐人街,无非觉得华人懦弱可欺,便逮着软柿子捏,想着法子霸占姑娘,上赌馆与姑婆屋打抽丰。我便找个机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那天那二十来客人里头,论谁最有钱,当然得数那穆伦伯格的小子。何况我这人气量小,上回戏院他害我丢了份,我怎么也得给他点教训不是?谁知道遇上你这有情有义的,在他门口守了一夜,害玛丽找不着机会去敲他房门,陪了糟老头一整宿。”
淮真道,“联邦警察就在楼下,倘若玛丽真的去了,恐怕你这始作俑者也跟着遭殃吧?”
洪六笑了,“那白鬼小子怕不知道联邦警察里也有人收受贿赂吧?他周围兄弟们,同事们,甚至是他顶头上司。
淮真心中一阵后怕。万幸那晚她没走,否则都不知道什么样的脏事会诬赖到他头上。
洪六点了支烟,“那小子想去美国陆军,家人不肯,便想了个折中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跟着联邦警察与议员来旧金山,许诺他,‘半年内阻止民主党废掉克博法案’,拿下加州。否则必得回长岛去。”
淮真这才明白上次他为什么说,“四个月后会回去长岛。”
洪六又说,“若这事真这么容易,他哪有机会来旧金山?”
淮真沉默了。
洪六道,“看他对你也还算不赖,我也就不计前嫌了。”
淮真:“……可真谢谢您。”
洪六笑了,“洪六哥劝你,趁他对你不赖,能讹他一笔是一笔。”
淮真道,“这是什么道理?”
洪六道,“你真是丢尽唐人街姑娘的脸。穿几件鲜艳衣裳,见到男人,如丝媚眼只往别人身上看,不夸他英伟挺拔,也骂几句‘死相鬼’。学学别人贝蒂,几周功夫,市郊公寓有了,跟陈太搬出黄家公寓,从此不看黄家脸色。”
淮真心里一凉,骂道,“……那是别人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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