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醒来,他们的眼前就是一片无尽的黑,看不见未来的黑。
对他们来说,所谓的一天,就是在黑暗中醒来,在黑暗中干活,在黑暗中挥洒汗水,最后在黑暗中睡去。
而那一个个散发着微弱光明的矿灯,于他们而言,就是太阳。
当我们裹着柔软清香温暖的被子不肯睁眼离开床铺时,他们早已离开的地铺上只留下一团坚硬霉臭冰冷的破毯。
当我们吃着家人准备的香喷喷的早餐,或是饭店里那些三牲五鼎的美食时,他们啃着不知道是几天前送进来的已经略微发霉的馒头。
当我们对着镜子仔细打扮,摆弄着发型,犹豫着穿哪件衣服去见心里的意中人时,他们只能用头顶的矿灯,从另一个矿工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暌违多年的模样,思念着多历年所却只能在梦中相见的妻儿。
当我们在KTV声嘶力竭喊着“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时,他们在机器的轰鸣声下轻声哼唱着谁也听不到的“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当我们抱着恋人、爱人或情人在深夜入眠时,他们只能紧紧抱着自己。
对我们而言,灾难发生的时候,形容词是天崩地裂。
对他们而言,矿难发生的时候,形容词是世界毁灭。
有一种世界毁灭叫煤矿塌方,有一种世界毁灭叫瓦斯爆炸,有一种世界毁灭叫煤矿透水,有一种世界毁灭叫煤尘爆炸。
但他们的魂灵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毁灭后,还有那更为可怕的人性毁灭。
他们努力多年,辛劳多年,奉献多年,产出的煤为千千万万户家庭带来光明与温暖,没想到竟不能使自己摆脱一丝寒冷与黑暗。
他们只能用黑色的眼睛,看着自己头顶那涓埃之微的一片天被封掉,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腐虫臭蝇一点点的蚕食。
黑色的身体,自生而死都被囿于这黑色的世界。
他们又怎会甘心?
于是上天便降下一场大雨,洗刷昧地瞒天的罪恶,平息孤魂野鬼的冤仇。
……
连日来的暴雨,使得H市地下水位猛增,巨大的水压攻击着本就因多年未曾维护而破败不堪的C煤矿。
煤矿开始透水,所有矿工都焦急万分。
“赵头,怎么办?这水再涨下去,咱们就都会淹死在这里的。”一个矿工对领头的赵旭惊慌失措的说道。
赵旭是这二十三个矿工的头,负责矿工的工作调度以及应对某些突发的设备故障。
赵旭心中也是十分着急,他清楚,如果不能尽快离开的话,以现在的水位上涨速度,过不了一个小时,所有人都会淹没在这水下。
“现在出口因塌方被堵,咱们和外界又没法取得联系,我们等不了多久了。”一个年老的矿工摘下安全帽,留下了眼泪。
很多人都开始大哭起来,不少人开始借着头顶微弱的矿灯,取出纸笔,歪歪扭扭的写起了遗书。
赵旭看着这二十三个人,鼻子一酸。
“难道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
……
“赵头,赵头。”
一个声音将赵旭从回忆中拉扯回来。他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一如回忆中的黑。那矿灯发出的一道道微弱光芒,让赵旭分不清这是过去,还是现在。
“赵工,我们已经和上面取得了联系,他们很快就会派人来救援的,你坚持住。”一个救援队员对赵旭说。
赵旭的身体因寒冷而变得僵硬。他开始发烧,有些神志不清。眼前的救援队员说的话,他几乎听不清一个字。
他只是傻傻的笑着。
在他眼里,那周围一块块残缺不全的骷髅,开始自行拼凑起来,形成一副副完整的骨架。矿灯的光芒汇聚在这二十三具尸骨上面,竟隐约勾勒出多年来噩梦的模样。
赵旭这一生也不会忘记,五年前自己利用柴油发电机重启矿井升降机时,那二十三个人眼里闪烁着的希望。他也不会忘记自己当时一副信誓旦旦的说一定会回来救他们的模样。
他更不会忘记,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不计后果的推进开采才导致煤矿的透水崩塌。
他记得他因为害怕承担煤矿透水塌方的责任,在一棵树下哭了好久,才慢慢的走向自己小舅子李矿长的办公室。
他记得自己和李矿长商讨许久如何瞒报矿难的真相。
他记得这二十三个人都是无亲无故背井离乡,所以他可以掩盖一切一如往常。
一具骷髅看着赵旭,语气平淡的说:“赵头,我们等你好久了。”
弥留之际,赵旭也喃喃道:“我也后悔好久了。”
……
张升很快制定了从废弃矿井进入煤矿进行救援的计划。先将矿井入口进行清理加固,并开挖一条引水渠,引流地面积水,使积水不会再流入矿中。之后派遣救援人员携带安全绳从矿井进入煤矿,将被困人员一个一个救出。同时,黄山还用无线电告诉矿井下的被困人员要积极配合,不要争先恐后。
一小时四十三分后,所有被困人员被安全救出。
那二十三名矿工的遗骨也被带出这困住他们五年之久的牢笼。
随后C煤矿前矿长李国强被捕,他向警方坦白了自己包庇赵旭隐瞒矿难的罪行。五年前赵旭私自违规开采导致煤矿透水塌方,他逃出煤矿后害怕承担责任,便狠心不救仍在矿井下的二十三名矿工。水位上涨后煤矿又发生大规模塌方,将二十三名矿工掩埋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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