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我又低低道:“不管怎么说,他帮我救回了早早,我总得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有风自门外chuī进来,将本就敞开着的门chuī得吱呀响了一下。狐狸再bī视我许久,呼吸逐渐平静,慢慢收回按住我胸口的手,身子也缓缓地坐正。
我撑起身子,与他并肩坐着,低声道:“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真要置卫家军于不顾,我当日去的就不是杏子原,而是小江口。”
狐狸静默顷刻,自嘲似地笑了笑,道:“那你呢?又信任我吗?”
我咬了一下自己的唇,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江文略的面容忽然浮现面前,那两个字、那一箭,误会之后的伤痛,明白真相之后的无奈,又清晰地将我的记忆撕开。
我心头微酸,低低道:“是我不对,不该说怀疑你的话。可是,我很不喜欢你这样不问过我,便安排一切。你要对付二哥他们,关系到卫家军的生死存亡。你既然不愿看到我置卫家军于不顾,那就是还把我当成你们的当家大嫂,为什么这么大的事qíng,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狐狸象石雕一样地坐着,纹丝不动。长久地静止后,他才涩然开口:“你也知道,我是大哥从黑州大牢里救出来的。”
我不知他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可也感觉到,他的这句话,似将什么东西悄悄地打开了一条fèng,fèng隙后,是隐藏得很深的一方天地。
我点头,轻声道:“是。”
他微仰了头,声音低沉:“我进黑州大牢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听了这话,我不愿在心里怀疑,便问了出来:“那瑶瑶呢?她不是叫你舅舅吗?”
狐狸摇了摇头,道:“瑶瑶的娘,不是我的亲姐姐,只是从小服侍我小姨的侍女。我和她,就象亲姐弟一般。”
他低下头,轻声道:“她若真是我亲姐姐,只怕---当年也难逃一劫。”
我恍然,低低地“哦”了一声,转而心中微痛。
这亲人尽失的痛楚,又何尝只他一人曾经承受过?
他的声音渐转淡漠,仿佛说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gān的人:“我在黑州大牢里关了足足四年,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走出那个地方,可是,大哥将我救了出来。
“我是被大哥亲自抬上jī公山的,为了救我,大哥三次下山,带着弟兄们拼了命抢来珍贵的药材,屈大叔更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老七---我刚上山的那一个月,老七为我擦身子,替我将腐烂了的伤口里的蛆虫,一条条挑出来---”
屋顶,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风渐大,门被chuī得摇摇晃晃,下雨了。
雨声中,我呆坐着,听着狐狸似飘缈在九天云外的声音:“大哥将jī公寨托付给我,弟兄们对我有恩,我绝不能让他们散了,我得尽全力为他们找一处立身之所。
“卫家军扩张到现在,根本不能再沿用以前山寨的那一套。可二哥四哥还是原来那种想法,各自为政。上次杏子原一战,他们都只顾着自己的那点嫡系人马,置我的统一指挥于不顾,若不是你赶到,以惑敌之计将甄子通吓退,我们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未可知。
“二哥xing子残bào,已经在泾邑抢了很多女子,泾邑此次乡民bào乱,虽说是有人挑拨,可究其本因,与二哥脱不了gān系。四哥呢,也对他手下的扰民行径睁只眼闭只眼。
“我派在泾邑和伊州的官吏,根本无法正常行使职权,总是被二哥四哥压制住。为政者,最忌权力不集中,长此以往,政令不通,我们又如何发展壮大?可眼下的形势,我们不壮大,就会被人家吞并。”
他低低地冷笑一声,道:“在这乱世,吞并二字,代表着的就是,我、你、早早、弟兄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静静地听到此处,极低地叹息了一声。
狐狸转头看向我,道:“你相信我,我不是要置二哥他们于死地。我只是解了他们的兵权,将卫家军整肃一番。我不想让军中再出现各自为政、时常闹内讧的局面,我也不想我们仅仅偏安于这四座城池。我要带着卫家军逐步壮大,有朝一日---”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有朝一日,我还想看着早早,坐在这世间最尊贵的---”
他没有说下去,窗外风雨潇潇,似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潇潇风雨之声,在我心头默默地洒下来。
我低了头,轻声道:“老七不用说,我想,五叔应当知道你的这个计划吧?”
狐狸微讶,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让五哥的人暗地里挑起事端,免得二哥四哥起疑。”
我叹道:“五叔一意复仇之后便寻死,怎会象二哥他们一样争权夺利?我还正在想法子,怎么才能让他有活下去的意愿。”
狐狸轻嗯一声,道:“此番将二哥、四哥及他们的心腹召回来参加早早的加印典礼,我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今晚我也没想到你会冲出来平息事态,我本不想对你说明,也是不想你担忧,并不是---”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打断了他的话:“好,我相信你。”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我转头紧盯着他,缓缓道:“那么,也请你相信我。我也受过弟兄们的大恩,绝不会置卫家军于不顾。”
不知是不是下了雨,黑云散了些,窗纸上透出些淡淡的白光。狐狸的面容,在这白光的映衬下逐渐清晰,他眼里有异样的光芒,他在缓缓抬手,仿佛想要触摸什么,可抬到半空,又放了下来。
他凝视着我,低声问:“可如果,江文略真的能够铲除罗家,夺了江家的大权,他要来接你和早早回去,你怎么办?”
愿者,不可;可者,不愿?
他的话,平静低沉后面,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窗外的雨渐停了,屋内沉静如水,这片沉静之中,我隐隐感觉到他的呼吸渐转急促。这急促的呼吸让我避开他的目光,微垂了头,轻声道:“我说过,我不再是沈窈娘,而是沈青瑶。我也说过,不会置卫家军的名声于不顾。还有---”
我竭力不去想江文略的眼神,低声道:“加印典礼之后,早早,便会正式叫做卫玄。”
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
“哦。”狐狸淡淡地应了声。
再过一阵,他却忽然将身子向我倾过来。我本能地往后躲,但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撑在了我身后,我便靠在了他的臂弯中。
温热的气息扑近,我慌乱下别开了头,狐狸便贴在我的耳边,徐徐地问:“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回去,而不是你能不能回去。”
他低沉的声音中,有一种莫名的qíng绪在涌动。
他呼出的气息十分灼热,我的面颊都因为这气息而涌起氤氲的cháo热。
我听见自己心跳陡然加快的声音,想避开一些,他却忽然又坐直了,站了起来,波澜不惊地道:“只要有大嫂这句话,我就替卫家军全体弟兄谢谢大嫂。”
他似在微微笑,可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原因,我觉得他的笑有一丝不自然。
“既然大嫂和我都已坦诚相待,那么加印典礼之事,也还请大嫂主持大局。”
我平定了一下呼吸,点头道:“为卫家军长远着想,我定会助六叔一臂之力。”
狐狸微微欠身:“多谢大嫂。”
“六叔太客气,做为当家大嫂,这是应当的。只希望以后卫家军的事qíng,六叔不要瞒着我。以前山寨的那帮弟兄,我---是真的将他们当亲兄弟一般看待。”
“那是自然。”他的声音在我头顶飘着。
眼见他要俯身来抱我,我忙道:“六叔,我这腰,只怕不能骑马。还是请六叔回去派辆马车来,顺便叫燕红过来接我。”
狐狸的身躯僵了片刻,又慢慢站直,低声道:“是。”
望着他消失在门口,我无力地趴回榻上,将脸蒙在绣枕里,心乱如麻。
我不过如浮萍般漂到了jī公山,且名义上是一位孀居的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人前人后他得叫我一声“大嫂”。他怎会---
是现在的我太敏感,还是过去的我太迟钝?
纷乱了许久,我翻过身,仰面躺着,在黑暗中缓缓地闭上双眼,将上jī公山之后的事,在心底想了又想。
窗半开着,湿闷的夜风从窗外扑进来,将我浓浓地罩住,让我浑身cháo热难当,渐渐地出了一身大汗。
我不想在早早加印典礼那天由人扶着进去,于是咬紧牙关,每天拄着拐杖,在院子里不停地走着。
这几日天气有些闷热,天空时刻是yīn霾的,一如我的心qíng。
我似感觉有许多东西沉重地压在心头,可仔细一想,又不知是什么。这股沉重让我没有心思踏出院门一步,可眼见后日便是加印典礼,我总有点忐忑不安,想着要找老七来细细问一问。
院中的人都出去了,我撑着拐杖走到内院门口准备唤人,早早兴奋地奔进来。他扑过来,抱住我的腿,仰着头,糯糯地叫了声:“娘!”
我心头的云一下子散开了,慢慢跪在地上,松开拐杖,张开双臂抱住他。
显然这段日子他学会了很多话,嘴里不停叫着:“叔叔!画画!”
他手上还紧攥着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响。我低头一看,是一张信笺。我想拿过来细看,早早却不放手,我只得轻哄着:“乖,早早,给娘看看---”
早早却抱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道:“咬咬,叔叔咬咬,娘咬咬---”
我呆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大笑着在他左边面颊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又亲上他右边面颊。
他这才满足地松了手,我将信笺拿到手中,低头一看,笑容慢慢在唇边凝结。
白笺之上,字迹清峻挺拔,正是狐狸的笔迹。
愿者,不可。
可者,不愿。
正发愣时,云绣惶惶然跑了过来,看见早早在我怀中,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小祖宗,我迟早会被你吓死。”
我醒过神,问道:“怎么了?”
云绣尴尬道:“我带早早在外面走一走,正碰上六将军,他说要带早早去他那儿玩一下,我正好内急,便去了茅房。再去六将军那里接早早,谁知六将军正和纪先生在商量什么要紧事,说早早在屋里自己玩,我们一进屋看,结果没人,吓得到处找。谁知这小祖宗自己走回来---”
她话未说完,脚步声轻而急促,狐狸奔入内院。看到早早的那一瞬,我明显感觉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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