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半天才听懂了我这番话,再愣了片刻,猛地跃起,冲向军营。只是可能他坐得太久,脚发麻,连续跌了好几个跟斗,又支撑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夕阳此时已很黯淡了,照耀了一整日的太阳,在将全部的光明洒落后,慢慢地沉入黑暗中。
他踉跄而奔的身影,在这最后一缕余光的照映下,也显出几分黯淡来。
漫长的一生。我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大军于第二天清晨便向熹州进发。
正是秋老虎肆nüè的日子,个个都热得满头大汗。唯有狐狸,虽然穿了铠甲,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与我并驾齐驱,笑着问道,“大嫂和五哥说了什么?他居然跑来向我要官做。”
“六叔许了他什么官?”
“五哥向我要一个户部尚书做,我说现在天下还没有全归我们管,我现在答应不了你。”
“五叔怎么说?”我微笑道。
他笑道,“五哥说:那我就去打这天下,你只记得应承我的话!”
他这话应当漏了两个字。我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替早早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再抬头时,狐狸看着我,笑了一笑,道:“这话应当让早早记下,以后咱们若是真的一统天下,他五叔的官,得由他来封。”
早早坐在我鞍前,正热得一滴滴的汗珠子从额头往外迸,听到狐狸这话,他转头问,“娘,什么叫一统天下?”
我本不想回答,但看着他渴盼的神qíng,只得柔声道:“就是将全天下都让一个人管。”
不知是不是邓婆婆或云绣在他面前念叨过什么,他竟然懂了,道:“是皇帝吗?”
我一愣,他已开心地叫道:“早早要当皇帝!”
我心中一咯噔,回过神后想偷看一眼狐狸的神qíng,这才发现他竟似拉了一下座骑,比我们落后了大半个马身。
早早却又在我身前往后探头伸手,向狐狸笑着:“我要骑六叔的马!”
狐狸笑了笑,足跟轻轻一磕,骏马驰前。掠过我马侧时,他左臂舒展,轻若无物地将早早揽到身前,再轻喝一声,疾驰向前。
我长久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
骏马奔得极快,渐渐只看到一个小黑点在原野尽头。
原野的上方,是郁青色的天空。风渐大,推着灰霾的云朵快速翻滚。先前看着这云朵仿似还在遥远的天际,一眨眼间,竟已被风chuī到了我的头顶。
空气紧缩,令人窒息的紧缩。
“难怪这般闷热,只怕要下大雨了。”黎朔忽然从后面打马上来,望了眼天空,低声自言自语。
大雨,在我们赶到熹州后,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天空晦暗,bào雨如注。
我将早早哄睡了,坐在他chuáng前,思忖了许久。这几日压在心头的数件大事,得一一去办,我理了一下头绪,决定先去找狐狸。
那日在桑山擒住陈和尚后,陈和尚不肯归顺,依大部分将领的意思,要将他就地处置,以免后患。狐狸没有表态,而是在与陈和尚单独谈了半个时辰后,再下令将他秘密关押。
这几天狐狸也向我说明,当日他带兵围困熹州,久攻不下,我派人报信,他才觉qíng势严重,正要挥兵驰援桑山,却又收到暗探线报,说陈和尚还在熹州城内,且军心开始涣散,桑山那边不过是陈和尚放的障眼法,想将狐狸引开而已。
狐狸便又有点犹豫,一天后,他终于决定不管怎样,带兵驰援桑山。谁知大军甫动,熹州城内的郑军竟出来追击,几番纠战,狐狸才彻底将这部分郑军击溃。
这么一耽搁,就是三天的时间。他再星夜带兵往桑山赶,所幸在最后一刻赶到,及时地拿下了陈和尚。
bào雨遮住了我的脚步声,也使房中狐狸和各将领的商议声断断续续。
“---江太公---”
“---蔺不屈---”
没有人再提起陈和尚。
此刻,提的都是洛王军的两个盟友。也难怪,陈和尚被擒,其手下十余万残兵不过是能抵抗多久的问题。根据军报,蔺不屈已经渡过熹河,正挥师南下,而永王军虽还在与右骠骑将军鏖战,但其胜利,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qíng而已。
昨日的三方联盟,未来是继续三足鼎立,还是要走向何方,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暗自谋思、未雨绸缪。
我在门口顿了一下脚步,将屋内所有人都扫了一眼,才在众人的行礼声中迈入房间。
待所有人退出,狐狸长长地舒展了一下双臂,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脸上也露出几分惬意的笑容。
最后一位退出的人没有关门,bào雨被风chuī得自廊外斜斜地扑进来,打湿了我的裙角,也将屋内的军图chuī得哗哗乱卷。我转身将门掩上,正犹豫要不要扣上门栓,身后忽伸过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啪”地一声,将门栓扣上。
背脊处的空气,似因为他的过度靠近而灼热起来。我此时转身不好,不转身也不好,正迟疑不安,手腕处一热,狐狸竟握上了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道:“青瑶,你来看。”
不容我说话,他已拖着我往桌前走。这是桑山之役后,我与他首次单独相处,这几日,他的眼神似是比以往更灼热,让我总是生出几分心惊来。
我装作踉跄了一下,右脚的绣花鞋掉落在地。我“啊”地一声,他回了头,松开手,眼见他就要俯身来捡,我忙单脚跳过去,将右脚轻轻套回鞋中,尴尬地笑了笑。
他慢慢抬头,也向着我微笑,没有再握上我的手腕,只是在桌前站住,望着我,柔声道:“青瑶,你说,我们定都在哪比较好?”
我半转过身子,避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军图上的几个标记,淡淡道:“现在就谈定都,未免早了点。”
他轻声一笑,笑声中饱含从容在握的自信,道:“扫除陈和尚的残兵,只是时间问题。青瑶,你喜欢哪里?旧京不好,要不咱们定在熹州?或者洪安也行,是你的家乡。”
“洪安小地方,只怕风水镇不住。”我道。
他沉吟不语,仿佛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轻声问道:“六叔,魏顺呢?怎么不见他?”
魏顺是巽风营的副统领,两年前入伍,先在楚泰手下当了一段时间的校尉,因为表现出色,被狐狸赏识,提到了巽风营副统领。但从狐狸带来桑山的人马中,没有看到他,刚才的高级军事将领会议,也没有见到他。
狐狸唇角的笑意慢慢敛息,微叹了口气。
我道:“真是他?”
“是。”狐狸叹道,“陈和尚和他都认了。陈和尚早在两年前就埋了这颗种子在我们军中,连渡江之战,都是陈和尚故意败的,想将我们兵力分散,各个击破。若非你及时赶到桑山,将他拖住了几天,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现在他人呢?”
“将他关了起来,想审清楚,军中还有哪些是陈和尚安cha的jian细。”
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六叔,jian细可以慢慢找,但现在的形势,军心不能乱。”
他听出了我话中的郑重之意,点头道:“你放心,为免人人自危,我对外说他受了伤,至今昏迷不醒,与他来往密切的人,我也只是派人暗中盯着。”
我点头道:“那就好。”
他重新笑了起来,眉眼间又露出几分温柔的意味,眼见他似要向我走近,我忙道:“早早今天淋了点雨,有点拉肚子,我去找屈大叔开点药,六叔早点歇着。”说完,转身就走。
我拉开门栓的时候,竟因为用力太大,门栓嘭地掉落在地。
我低头望着门栓发愣,狐狸走过来。他慢慢俯身捡起门栓,再看着我,象是在对我保证着什么、承诺着什么,轻声道:“别急,不管怎样,早早一定会没事的。”
他这话,在去离火营的一路风雨之中,仍不停回萦在我的耳际。
驰入离火营,楚泰与黎朔已等了许久,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之中,有谁和魏顺,平日是来往密切的?”
楚泰想了想,说了十几个名字,都是jī公寨的老兄弟。
我gāngān脆脆地说:“叫他们都报病,jiāo出手上的兵权。”
楚泰沉吟不语,我觉得有必要正式和他作一次长谈,使了个眼色,黎朔拍了拍楚泰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出门而去。
我刚要开口,楚泰却忽抬起头来,道:“大嫂,我听你的。”
我静静等着他的下语,他叹了声,凝望着帐外连绵大雨,声音低沉,“大嫂,此番在桑山走了一回鬼门关,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其实,也不容我不明白,咱们斗不过杜凤。单拿此次来说,他算是及时赶到了,可这个‘及时’,实在是太巧太恰到好处。擒拿陈和尚的功劳,全在他一人身上,艮土营和离火营的弟兄,都算是白白牺牲。大嫂,论心机,我们真的与他差得太多。现在凭咱们剩下的兵力,再也无法与他抗衡。”
我松了一口气,他还算是个明白人,不用我多费唇舌。
他又冷笑一声,道:“魏顺先入的是我艮土营,后来才去巽风营的。杜凤他关着魏顺,不公开、不处置,是何用意,我也清楚。大嫂,这趟浑水,弟兄们也都不愿意再趟!”
“那好。”我轻声道:“楚泰,你将老兄弟们先列个名单,那些铁心跟着六叔的,咱们暂且不理。其余之人,你和黎朔,一一私底下问明了,愿意留的,咱们不勉qiáng,愿意随咱们走的,我好统一有个安排。”
楚泰撩起下摆,单膝跪在我面前,垂首道:“楚泰代全体弟兄,谢过大嫂恩德!”
我扶起他,没有再说。出帐时我望了一眼北面黑沉的天空,算算时间,不管找不找得到huáng金,他们也该回来了。
我正出神,燕红过来,悄声道:“江公子已经到了,在黎统领帐中。”
黎朔见我进帐,行了礼后,掀起帐后一角,悄无声息地离去。
江文略走过来,凝望着我,似是想要将我拥入怀中,又克制住。许久,他才低声道:“青瑶,我得走了。”
桑山一战,他如约打着永王军的旗帜在郑军后方出现,正忐忑不安地在高处看着郑军撤退,也看到了狐狸的赶到。
狐狸将长剑架在陈和尚的颈上,对着我微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灼热。当我抬起头,看到了远远赶来的江文略,他望着狐狸的眼神中,却有着无比的惊悚。
等他走近,却又恢复了平日的淡定。他与狐狸在战场上拥臂大笑,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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