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相寺乃皇家寺庙, 建在长安南郊的太乙山中, 距升平坊路程不短。出城来至山脚已是日暮, 原本有条宽敞官道可走,但思及此行不便张扬, 恐有官军巡道, 只得牵马自崎岖小路而上。
因此颇费精神,过了亥时两刻才终于摸索到寺庙小门, 而倒不用再费心,那日递话的小尼提着盏灯,早就候在阶前了。便与其略微交涉几句,跟随而去。
夜间不辨寺中轩阁, 只觉穿廊过院, 甚是繁琐。俄而来至一座小院,见正房窗纱上映着人影,才知是到了。我自然坦荡, 也不迟疑,推门就踏了进去。晁衡不便,则留守廊下暗处。
屋内极是素朴,陈设亦是旧得有些年头了,左右点着两支残烛,光线昏黄。楚云深背对着我跪在佛龛前,并非没有察觉我的到来,而似乎是在等我先开口。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开门见山,心绪平静。
她不答话,只是缓缓起身转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此刻见她,倒觉得像是换了个人。她梳着云髻,虽纹丝不乱,却显得老气横秋,眉峰翠减,面色暗淡,身上的海青法衣肥大粗旧,实在太不衬她。这才几日光景啊!
“那日殿上情形,你可看清了?”她蓦然开口,却非道歉后悔之语,且眼帘低垂,形容极其冷淡,“武婕妤,是个恶鬼。”
“她虽有夸张之嫌,却也未冤枉你吧?”我自然知道那日武婕妤表现反常,但一时不辨楚云深之意,只不免试探。
她轻吐了口气,略提了些精神,“事到如今,不必讳言,我不信你毫无察觉。我是恨皇后,可想害皇后的并非只有我一人。武氏,她早有倾夺之心。”
这内情并不令我感到意外,依照那日情景也更觉合理,便思索着道:“她怎样做怎样想你又如何得知?”
她这时突然抬头望向我,面上闪过一丝苦笑,道:“那还是你提醒了我。你还记不记得‘移花接木’的那场宴会?”
“这是……何意?!”我心中登时一紧,虽记得那次宴会,可却完全不解她的问,颇是茫然。
“那盆花木是我怂恿皇后送给武婕妤的,目的就是制造她二人的矛盾,让陛下厌恶皇后。宴会散场之后,我自然要去探听消息,可谁知半路竟看见了你和你的侍女。你们在为皇后抱不平,而你无意间失了口,说了一句‘皇后除了名位比她高,诸事皆不及她,她未必想做皇后不成?’。就是这句啊,提醒了我武氏有觊觎之心,我便赌了一次,主动结交于她,谁知,一拍即合。”
“所以,你和武氏一直在互相利用?!”我震惊的程度不亚于那日得知大祸降临,又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脊背发凉。
“是。”她毫不犹豫地说道,“自那之后,我与她里应外合,互为取利。她是宠妃,又颇有手段,倒真让我省了不少心思。可是,我终究道行太浅,一朝事发,被她抛出替罪。”
我想她这话,道理通,也不通,便直接问她:“我并不知你与她的勾当,告发你也并未牵扯她,她如此落井下石,不惜牵连刘美人与潭哥哥,却是为何?”
“这就是她的狠毒之处。”楚云深微叹,眼中却毫无波澜,“大火之后你警告过我,那时我想过收手,可又想到与武氏的关联,便寄望她能替我对付你,以为自己能够逃脱。”
“你自作聪明!”她说到这里我已完全明白了,心中极是愤慨,“‘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你也是诗礼名门出身的女儿,这样简单的道理竟不懂得?!”
“道理再浅,真到那般境地也就看不清了。”她丝毫不为所动,面孔还着意抬高了些,“她因知晓了我与你的事情,又深知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便对我有了戒备,及至事发那日,她就趁势发难。”
她停了停,似是思索,又似调息,片时才继续道:“她想当皇后,本就对别的宠妃甚是提防,刘美人贤良淑慎,素为陛下敬重,她便早将其视作一大威胁,而我这里,她又怕我为自救将她供出。于是,两重缘故交叠,就有了那日大殿上的情景。她想一箭双雕,永绝后患。”
“那你……”
“你一定是要说,我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何不就说出来,定能自救,也避免刘美人母子受屈,对吗?”
她打断了我,也确实说中了我所想。
“为何?”我注视着她,心中暗猜还能有什么关键。
“她买通了俨儿的乳母,若我多说一个字,她便要乳母毒死俨儿!而就算我供出了她,也未必能撼动她分毫!所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翻云覆雨,颠倒是非。”
到此时提到孩子,她才终于显出悔恨交加的神情,泪珠如线,很快便湿透了她的衣襟。我缓缓记起来,关于这番“人母之心”,我很早的时候就提醒过她,只惜她执迷不悟,终究为人把柄。
许久,待她稍作平静,我问她:“武氏的毒计未成,你将这些告诉我,是要我救你吗?”
她却摇了摇头,沉沉说道:“你救不了我,她也无法再取我的性命。那日幸有你们与她抗衡,此事已是个平局了。我告诉你这些,不过是要你心中有个防备,就算……就算是我的一点歉意,还有……只有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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