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牟暗自松了口气,就看见有人引着她进船上的屋内,让她上楼。
紧接着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走上来,胫衣湿透,裤腿紧紧贴着细瘦的身子,抬手摘下斗笠。
斗笠甩下一道水,商牟看向她的脸,微微一愣。
许久没见,她不太一样了,颧骨上有暴晒之后皴裂破皮的痕迹,唇角似乎因为着急上火也破了,两颊生了些小雀斑,只有两只眼睛像两颗烧红扔进水里的铜豆,黑漆漆的表象下是滚烫赤红的芯儿,仿佛燃着热度。
就算那时候她是以逃难的狐氏子的身份到的上阳,他也只觉得这个小子天生有副处变不惊的正派优雅,只是年纪小还没修炼到火候。但这会儿,她突然多了点军中的习性,白白净净的样子还算在,端着劲儿的正派行事没忘,在下头却藏了些炙热、凶狠和胆大。
商牟一见她,竟没能先说出话来。
舒将斗笠捧在身前,声音微哑,但说话的条理与表达的方式,还是她:“局已成。宋国大将已经领兵五万余,彻底进入楚国境内,楚城新郪已被宋人所破,但宋人贪心,再加上新郪又是富饶城池,所以并没有焚烧城内建筑。”
商牟本想让她坐一坐,但毕竟军报紧急,她也像是坐不下的模样,便点了点头:“新郪将士百姓——被屠杀了么?”
舒垂眼:“士兵一部分撤逃,一部分被俘虏。但因为宋国将战线拖得太远,我们及时撤走粮食,让宋国没有靠攻城得到太多粮食,所以他们不得不从宋国境内运粮。百姓绝大多数都被编队,编作送粮的民兵。但老弱被杀者不在少数……新郪城外出现了不少人坑……”
商牟:“而后呢。说重点。”
舒猛地回过神来,继续道:“目前宋国已经成了尖刀之势,如计划所料,往楚国扎的很深了,宋国下一步打算攻下几座大城周边的一些村镇小城,把占据楚国的地方,再横向扩张。我们已经摸清了他们运粮的线路,伏兵的地点分别是在这三处。”
她说着半跪下去,将地图上的酒爵位置换了换,束起的头发,发根处全噙着小水珠,她一低头就顺着脸淌下来,地图上斑斑点点落了水。
商牟看向地图:“等等,这两处位置与计划说的不对,让你去确认各处的状况,协调这计划的进行,你就做成这样?”
舒抬头:“因为我们之前设定的两个伏击地点,因大雨后河水上涨改道,浅滩被淹没,四周山坡极为危险,所以当我带兵过去之后,是临时更换了伏击地点。”
商牟一惊:“你知道伏击这件事有多关键么!要想灭宋国,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你不是楚人,不了解楚境,如何做决定!突然修改伏击地点,为何不与我说一声!”
舒回望他:“来不及。好几段路都已经坍塌滑坡,宋国如果回撤也不会那样走,几乎必须要在当场临时修改。如果告知你,所有的人都会等你做决定。可这个消息来回要多少时间,你又怎么可能知道那段道路出了什么具体的问题。这件事是因为临时意外而修改的,从官职上你该是决策者,从战役的角度上来说,当时在场的谁都能拿主意,远离情境的你却不能。”
这话胆大逼人,她眼里锐利直接,不与他说假话。
她的话听起来不给他脸面,实际却给足了战争脸面。
在不得不做决定的关键时期,在无数要拿着人命拼杀的战场上,你商牟的官阶又算什么东西。
舒道:“为什么必须要当时做决定,因为我骑马在周边绕了几天几夜四处观察,我可以亲自在泥潭一般的道路上走一走,感受一下行军的难度和疲惫。更因为我可以去问车队的五百主,去问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士兵。我可以去听当时在场知道情境的各个年龄、楚国各地的将领的意见,听他们都说什么。为将,便是要做重大的选择,并做好承担结果的打算。那我便听取了意见,重新做了选择。我不一定做了最好的选择,但如果还按以前赶不上变化的计划走,我们必败无疑。”
商牟死死盯着她,她眼里更像是烧红了芯的热度逼出来,连商牟都觉得在她那份初生牛犊的热烈笃定前头,失了震慑力。
舒:“我知道这一大计是大君出谋划策,伏击地点更是其中关键不可随意更改,但这在能顺利进行面前,都不重要了。可我不能看着新郪被我们当做诱饵,却最后计划失败!而且我还对三个伏击地点的兵力进行了调整。”
商牟差点被她气得要砸东西:“你也太胆大妄为了吧!我是去让你监督,而不是让你去当大将!去指挥打仗!”
舒似乎早就不怕他了:“去监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能够顺利进行么。我只是认为,对于如今的暴雨与路况而言,第一波兵力一定要能够快速追击,以轻骑与车卒为主,再加上宋国国都被围的紧急状况在,路途难走,暴雨滂沱,后有追兵,他们必定会扔下辎重轻装简行。所以第二波兵力则多以步卒盾兵为主,做的就是磨,逼、困!因为紧急赶路,他们粮食不足,又疲惫,只要我们坚定的围困,他们就会不攻儿破。“
商牟很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年岁不大,对于打仗的基础理论,十分扎实。
再加上她很谦虚讨喜,若再有当场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将和她一同商议,她一定能制定出合格可靠的计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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