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孔洞本来就不起眼,再加上又填上了同样白色的盐粒,到了第二天早上冰面上再落了些雪霜,两岸的赵国士兵竟然无一发现。
紧接着,浩浩荡荡的人影聚集在对岸,出现在天亮前蓝灰的雪雾里,就像是一大片走投无路的野兽,他们或牵马或驾车,但更多的人是负重步行。
一声令下,他们开始了渡江的行动。
商牟远远站在山坡上,只有十几个卫兵相伴,他背着手看着河面,捏紧了手指。
南河对他说过,这个计划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容易成功。
冰孔的间距十分难把握,裂的过早,只能让一小批先头部队洛水;裂的太晚,可能到大部分人马都渡江了,还没有完全裂开。
他虽然派人在其他的河段试验过多次,用石头做重量标准,对到底多少间距的冰孔能承受多重,有了大概的想法,但这样的实行还是第一回 。
如果裂的过早还好,如果最后没有裂开……那这样大批人马安然渡江,南岸的状况就要更棘手了。
商牟作为主将,也要承担这样的不确定性。
他望着江面,对岸的黑影开始一批批缓慢走上了白色的冰面,那些人影如此渺小,像是一排排蚂蚁,首尾相连,拖着辎重,走了上来。很多将士并没有防滑的鞋子,他们需要靠一根简单的带刺的杆子撑在地面上,一步一滑的通过来,如果定睛盯着几个人看,他们速度缓慢行动艰难的几乎像是在原地踏步。
但渐渐地对岸的人越来越多了,大批的人马涌上了冰面,人潮看不见边际般,朝这边蔓延过来。
太阳未露头,天蒙蒙亮,四方白山背后的天空先蒸起淡粉与柠黄的彩光,先头部队也终于过了河中心,甚至有些已经到了江对岸,但大批的人马还未到江中央。这一眼望下去,江面上人头攒动,几乎赶上一个大营,驴马更是数不尽数,还有好多辆装满粮食的大车卸了轮子被拖过来,冰面上好不热闹,甚至连赵国士兵也欢欣鼓舞,在冬日稍暖的熹微晨光下交头接耳,说笑话语声连天。
商牟手指越捏越紧,指尖发白。
江面几乎被密密麻麻的人潮覆盖。
商牟等的几乎屏住呼吸,他忽然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恐怖的脆响。
那声音快速的分叉交织,轻的几乎像是发芽抽枝的细响,江面上的话语声也忽然断了,像是一群人同一时刻被扼住了咽喉。
寂静。
山口一道金光恰时刺入天空,拽起一轮金日,下一个眨眼,又是无数条金光插透晨雾。
两岸山林的鸟仿佛预知,呀的叫唤,成百上千只,向烟一样从黑白两色树林中升起来。
咔一声脆响,紧接着似闷雷,似瀑布泄洪,江面上的人影陡然加快速度,一群黑点扑倒或冲撞,不顾一切向两岸奔去,但已经来不及,江面像是一面坠地的镜子,瞬间崩裂成数块细小的闪光的碎块,无数黑点落进镜子的裂缝,坠入黑蓝的河水。
挣扎与奔跑之中,江面的碎冰胡乱的翻撬,涌动,摇晃,像是凤鸟被风吹动的金羽,是龙鱼水光中潋滟的鳞片,碎冰全都成了对着金光翻动的小小镜面,反射着迸乍的天边晨光,闪闪烁烁,万般色彩,水雾翻腾,紫红青粉,霞光映天。
商牟人生见过最壮美的景象,竟来自一场不动兵刃的埋伏与屠杀。
鬼神下凡般的仙景之中,那些无数密密麻麻黑影匍匐在冰面上的最后挣扎已经无济于事,冰下的水依然湍急,卷着人马辎重,像是雨水卷着可怜黑蚁,漩进涌流深处,按头将他们塞进下一段河道的冰下。但更多的人连挣扎都没有几下,就被泡满水的棉衣拖入了的江底,挣扎不得。
冰用不了多久,就轻快的飘飘荡荡的浮在江面上,那些曾走在上头的黑点全都被碎开的巨口吞噬下去,无影无踪。江面下的水与冰冷的空气相比,甚至堪称是烫,冒着浓厚的水汽白烟,蒸腾起来,冰面上干干净净,碎冰依旧起起伏伏,仿佛是金粉色的冰下还有无数人挣扎蹬腿。
远处落雪的山头,被晨光映成一块娇嫩的粉红,江面上的奇异美景,四周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商牟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总算松开了几乎被他捏的没有知觉的双手。
两岸幸存的黑影静默的站着,像是出席一场重大的葬礼一般,无数人仿佛一同做了场仙梦,脑袋里浸满了凉与热。直到一些人腿脚发软跪倒下去,痛哭与哀叫从两岸持续的升起来。
鸟却不怕了,又烟一样降下,落回山林里。
商牟心头落下,转身,牵着马与卫兵走下了山坡。
他淬过多年火与血,战争早已不能入梦。
但就这会儿,黑枝白叶的树林里,远远望着山丘下的美景,他生出片刻的恍惚。
母亲般的大河吞下人命后优雅的抹了抹嘴,被她养育过的赵人跪伏在河边痛哭。这条河向南数百里,楚人节庆中点燃烟火身穿盛装,在饭食氤氲中过着星如雨鱼龙舞的夜晚,孩子拥在父母身边听云中君的歌谣;这条河向北数百里,赵人遍地冻死尸骨被白雪覆盖,仅存活的些许人家点起一捧微弱的灶火,满是冻疮的手靠着灶火拿起牍板,上头是她仅有的孩子死于战役的消息。
他呆呆的往下走,两只脚趟过厚雪,他却想的不是如何向楚王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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