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能伸手,要擒住近在咫尺的皇帝。
却见一道黑影冲入帘内,四蹄如飞,“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胡亥被溅了满头满脸的水花,半闭着眼睛,手忙脚乱摸着池沿上岸。
再看韩信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着胡亥仓皇上来。
君臣一齐望着在温泉水中快活畅游的小二郎,再看彼此,相顾狼狈,不禁都大笑起来。
胡亥自取了巾布擦拭,也抛给韩信一份,咳笑道:“天下可还有比它更大胆的狗?”
韩信穿起中衣,跟随皇帝坐在热气蒸腾的池边,也笑道:“臣还以为来了刺客——正要护驾呢。”
胡亥垂着眼皮笑了笑,道:“若是朕孤身在此,说不得会有不长眼的刺客来。但是此刻有你坐镇,宵小之辈谁还敢冒头呢?”
君臣二人坐在岸上,看温泉水中真狗刨式的游泳健将,又是放松又是好笑。
经了小二郎这么一闹,原来凝滞的氛围荡然无存。
胡亥是要拿下韩信,可不是要逼反韩信。
试探出韩信的态度之后,胡亥便召唤了早已等候的狗子。
胡亥荡开一笔,不提方才的军国大事,望着池中黑狗,怀念道:“朕刚养它的时候,它还是个这么点大的小团子呢。”他伸手比了比长短,轻叹道:“一眨眼,他都是十二年老狗了。”
小二郎是一直陪伴在胡亥身边的。
韩信也笑叹道:“是啊,臣还记得当初在黔中郡,陛下的小二郎可是远近闻名的好毛色。”
胡亥睨他一眼,笑道:“你是想要说好色?”当初小二郎的“骁勇”可是有目共睹的。
韩信咳笑一声,算是默认了。
胡亥望着水中游得有些累了的多年伙伴,仍是玩笑着道:“它的寿数在那里,便是朕也无法给他续命。朕舍不得他,好在他也争气——前不久抖擞精神,培育了一窝狗儿子。”
韩信被“抖擞精神”这个词逗笑了。
然而想到背后的含义,君臣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渐渐褪去了。
胡亥索性仰躺在岸边,枕着手臂望天,叹道:“新陈代谢,日升月沉,这是自然的法则,非人力所能更改。”顿了顿,一笑道:“就好比有先帝,再有朕这个二世,将来还会有三世、四世。有你这位楚王,将来自然也还有楚王二世、楚王三世……”
韩信也学着皇帝的样子躺下来,静听着;然而他看似听着皇帝的家常话,实际心思还在方才权力之争上打转。
表面恬淡温和的氛围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朕从前听人说,说是人年纪越大,心就越软。”胡亥歪头望着韩信,道:“楚王以为如何?”
韩信一愣。
胡亥却并不等他回答,而是自己先道:“朕却并非如此。朕年轻的时候,心是很软的,一点小事儿就要伤春悲秋半日,见不得人落难,同情心终日泛滥。”
他缓缓坐了起来,声音低沉下去。
“可是年岁渐长,朕的心是越来越硬了。”
“朕的心,就像是一块生铁,这苦难险恶的人世间就是锻造的巨锤。这把锤头,终日不停敲击着朕的心,把朕敲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胡亥凝视着韩信,道:“朕想,你大约也是这样。”
韩信听得入神,那种与皇帝心神相通的知己之感,再度涌起。
“否则,你怎么做得好大将军,怎么做得好这楚王?”胡亥勾了勾唇角,又道:“都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谁又知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呢?”
“为了对得起背后的百万士卒,为了对得起天下的千万黔首,我们必须做铁石心肠之人。”
不同与在咸阳城中的皇帝,韩信是亲上沙场的将军,见识过真正血流漂杵的人间炼狱,就是此刻他中衣下的身躯上,还有大大小小五十余处伤痕。
偶尔夜深人静,午夜梦回,韩信也会冷汗涔出、也会彻夜难安。
“可是不必担忧,更不必害怕。”胡亥轻声道:“那些年轻时候的同情心也好,热爱也罢,都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收缩在了这颗铁心之中,变得更加沉稳,只有真正值得的时刻,才会出现。”
“陛下……”韩信开口,却发觉自己声音不知为何微微发哑,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臣更愿意不去想。”
胡亥:……
韩信也撑着身子坐起来。
湿漉漉的黑发遮住他阴郁的双眸,也遮去他眸中情绪。
“不过听陛下讲来,臣今后恐怕便能睡得安稳些了。”韩信舒了口气,舔了舔嘴唇,主动道:“陛下方才所说,要将盐铁收归中央,税收统归中央调度一事……”
胡亥望着他。
韩信犹豫了一瞬,道:“境内税务都是底下臣子在管理……”
屁话!
胡亥知道这是托词,下一句便该是拖延了。
韩信可以拖,但是他胡亥可拖不起。
韩信这孙子比以前难缠多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他妈不能从。
看来只能搬出最后的备选方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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