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扫视着都还睡意迷蒙的众臣,得给高位重臣留点体面,于是只能点了里面最小的,“叔孙通,你先来开个头。”
叔孙通: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
叔孙通清清嗓子,面带得体的微笑,恭敬道:“谢陛下亲点,小臣惶恐。陛下深夜急召,问得乃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这样的大题目。想来陛下定有深意。那么,谁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呢?是大胆造反的陈胜吴广?是出关偷溜的骊山囚徒?还是借势复辟的六国之后?”他一面说着套话,一面急思,他奶奶的,到底哪个龟孙是当前最大的敌人啊!
胡亥脚步一顿,充满期待看向了叔孙通。
叔孙通对上皇帝赞许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挺直了胸膛大声道:“不,他们都不是!我朝最根本的敌人,不在咸阳之外,而是在咸阳之内,就是在这章台殿!”
叔孙通打了鸡血,嘶声道:“当此国家危亡之时,陛下夙夜不寐,小臣等却安于小家、还能睡得着。小臣惶恐!小臣有罪!大国之亡,从来不是因为外敌,必然是从内败坏。我大秦最根本的敌人,就是小臣这等贪于逸乐的蛀虫!”
胡亥仿佛目睹了车祸现场,默默扭过头去。
叔孙通把自己痛骂一番,“小臣此后,一定痛改前非!国之危难不解,小臣便一日不能安寝!”
他话音方落,就在胡亥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他好的时候,赵高蹿了出来。
“博士叔孙所言极是!”赵高竟然同意叔孙通的意见。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高对叔孙通那自以为隐秘的嫉恨,胡亥可是一清二楚。
胡亥来了兴趣,“赵卿请讲。”
赵高急道:“国家危亡之时,如何还能安寝呢?为了帮助叔孙大人痛改前非,小臣愿意为叔孙大人做监督。这忍困是很难受的——小臣在一旁,见叔孙大人忍不住要睡了,就提醒一下……不如叔孙大人来小臣府上暂住?小臣府上现在奉养着陛下亲赐的三位白头宫女婆婆。老人家觉少,正缺个说话的人……”
胡亥:……我为什么要对这俩活宝抱有期待?
博士仆射周青臣见自己最看不惯的俩人暗中掐起来,正在偷笑。
右丞相冯去疾心地仁厚,却是听不下去了。
他声音苍老道:“陛下急召,要议的乃是我朝当下头等大事。诸位不可等闲视之。以老臣之见,陛下既然有此问,想必也已有答案,如今问来,不过是考校臣等。老臣不才,以为我朝最根本的敌人,当分两层。”
“冯相请讲。”胡亥肃容以对。
冯去疾沉吟道:“这第一层,我朝最根本的敌人,自然是那等意欲取我而代之的人。譬如陈胜吴广,譬如六国之后。这第二层,这些人之所以有可趁之机,一来是因为陛下新君继位,远方黔首尚未集附,二来多半是因为此前徭役赋税过重,黔首才揭竿而起。”
他以右相之尊,不讳直言,不只指出了问题,还提出了解决办法,“这第一层敌人,已有章邯领军前去剿灭,现又有王离率领长城兵团的二十万人马增援,暂时不需过度忧虑。这第二层敌人,如今刑法严厉,多加约束;况且从前多需人力的徭役都停了,如皇陵、如阿旁宫,给众黔首休息之期,民众吃得饱,又有严法约束,也就不会受反贼蛊惑了。”
胡亥默然半响,道:“冯相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比朕思虑周密。”
不只是冯去疾,满殿大臣都透了口气——看来抽查不到自己了,陛下您快揭晓答案。
胡亥思考着,面色显得有些忧虑,他沉声道:“造反,陈胜吴广是首事。可是朕不担心他们。吴广已死,陈胜死期就在眼前。似他们这等造反,难成气候。我朝当下最根本的敌人,乃是六国之后。”
“现下去古不远,各地黔首多有怀念旧主之心,起事都要论出身。似陈胜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所以为惊人之语,乃是因为不是寻常人所思。众人所思,自然还是王侯将相皆有种矣。”
“而六国之后,既有亡国之仇,又有家破之恨。便是无事,还要刺杀朕躬。更何况此刻四境不平之时呢?”
“朕今日召集诸位,所要说的,只有一件事,朝廷的敌人从来不是黔首。”
“朕今日为众卿点出敌人是谁来。”
“我朝大敌,便是六国之后。”
“黔首可以抚定,六国之后却是抚不定的。”
灭秦主力者,是破釜沉舟的项羽。
而项羽之胜,本质是六国旧势力的大反扑。
“明确了敌人是谁,我们才知道该如何行事。”
“要灭六国后人,我们必须怀柔于黔首。”
“割鼻、挖眼、断腿——这等刑罚,能使黔首真心拥戴于朕吗?”
胡亥见李斯嘴唇微动,手一指,道:“李卿不必再来跟朕说什么‘以刑去刑’。酷刑使人恐惧,却不能得到尊重。”
李斯默然。
胡亥又道:“如果得不到黔首的尊重,那就让他们惧怕。这是酷刑所宣扬的。然而惧怕太深,便会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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