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恢复平日死寂。尽管依然被锁链牢牢束缚着,大黑狗满心欢喜地松了口气:死去主人终于不在了, 它打心眼里不想见到他。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又过了二十三年漫长时光才回到家里的大黑狗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小田切先生的身影--它深爱的男孩小田切助已经长成父亲的模样。
直到主人背影消失在客厅里, 全身僵硬的大黑狗才慢慢放松下来。它低头望着自己的坟墓, 感觉还不如留在森林里舒坦--至少小田切先生的尸骨已经不在那里了。
客厅传来欢快聊天的声音,对大黑狗来说都是陌生人。它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搭在爪子上睡着了。
梦里它回到森林边缘,面前是座山顶堆积着皑皑积雪的山峰。大黑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是本能有种亲切感。
它又梦到自己正在堆满积雪的山峰上厮杀搏斗,敌人有时是庞大粗野的黑熊, 熊掌比它玩过的足球还大;他也经常遭遇力大无边的剑齿虎, 对方牙齿锋利无比;飞翔在空中的金眼雕时常和自己争抢猎物, 它们从四面八方用利爪和尖喙攻击自己;至于十几只流着涎水的恶狼丝毫不是自己对手,它像旋风般冲进敌人中间咬穿恶狼喉咙。
叮铃铃--大黑狗被客厅传来的电话声吵醒了, 鲜血咸腥还留在舌尖。梦中战斗的是自己还是祖先?它分不清楚, 只知道血管流淌着战斗热血, 渴望着撕开黑熊虎豹的胸膛,恶狼脆弱的喉管在自己牙齿间碎裂的声音格外动听。
于是它想起那个叫柏寒的女生。她望着它的尸骨流下热泪,邀请它成为并肩战斗的伙伴。她说她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敌人, 有的像丧尸,丧尸很厉害吗?还有游乐园里的布娃娃和巫婆,巫婆是什么?最厉害的叫做鬼王,他比自己还强大吗?
那两条小蛇看起来很古怪。大黑狗本能感觉它们相当凶悍,所以她的话应该是真的--拥有这么强大伙伴的人不屑说谎。
她还立下誓言:如果它死去,只要她活着第二天还可以出现;如果她也死去,就陪在大黑狗身边--听起来像在做梦。
如果度过所有难关,她就带着它回家去--杭州在哪里?西湖很大吗?有乡下小河那么大吗?荷花莲蓬是什么?雷峰塔和灵隐寺又是什么地方?
在乡下长大的大黑狗只去过一次京都,忍不住有些憧憬。她的诺言听上去美好得像场不愿醒来的梦,以至于大黑狗以为她不过是取笑戏耍自己,同时为自己抑制不住的好奇兴奋乃至动心感到羞愧--它可是有主人的狗。
大黑狗深爱的主人从客厅走回庭院,三只活泼的小狗正围绕着躺椅朝他要吃的,一只叫“八宝饭”一只叫“寿司”最后一只叫“铜锣烧”。大黑狗嫉妒地望着它们不停嚼着鸡腿肉丸,还和主人摇头摆尾亲热不休--它自己再也做不到了。
三只吃饱喝足的猫也在庭院里玩耍着,两只看上去很像,另一只个子最大。皮毛泛着油光的它们伏在主人膝盖舔爪子,其中一只和小狗们争斗打闹,它总是能够占据上风。
事实上不止它们六只动物。身为灵魂的大黑狗能看到自己主人饲养过然后寿终正寝的动物们的灵魂,它们深深眷恋主人乃至死后也不愿离开,于是十七只不同种类的狗和十一只毛色各异的猫透明身影在庭院里穿梭打闹,有的追逐打闹有的趴在树顶有的满地打滚,各自做着和生前一样的事情。
大黑狗默默趴在前爪上,栖身庭院喧闹而拥挤不堪,它像蹲在鸡仔笼中的雄鹰手脚无处安放。回家的感觉并没有憧憬中美好,一股巨大深切的悲伤笼罩住它。
黑夜降临的时候,进入梦乡的小田切助发觉自己又站在卧室床前,另一个自己正在老妻和三只猫的陪伴下安然沉睡。
他走下楼梯,从庭院走向阔别已久的大黑狗。不等他靠近,大黑狗的脊背就不由自主弓起来,眼睛也盯紧他不放。
柏小姐是怎么说的?父亲自杀前把它拴在树上,随后它也死去了,灵魂被那条核桃粗细的铁链束缚七十多年:那年它才两岁。关于自己和父亲的相似程度,小田切助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母亲晚年记忆衰退甚至把他认成父亲。
见到大黑狗戒备眼神的他从心底里感到悲伤,伸手抚摸着大黑狗毛茸茸的脑袋,立刻感觉到冰冷僵硬。“贡啊,我很抱歉,没能早点找到你,没能保护好你。贡啊,我也替父亲向你道歉。”
“贡啊,我八十岁了,也许明天,也许几年后就会死去。”他喃喃说着,望着头顶樱花树。“不知道死后会去什么地方,能不能像你现在一样留在世间,还是去转世投胎。贡啊,我知道你一心想回到我身边,可我也知道你不像小时候那么快活。”
他想,我们回不去了。
“贡啊,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那当然好,每天晚上我都能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如果你有更想去的地方,还有没有达成的心愿,或者,有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想吃的东西,你喜欢在田里奔跑喜欢在河里游水喜欢踢球,你喜欢蜻蜓蝴蝶,你喜欢和别的狗玩在一起。贡,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迷惑不解在大黑狗眼中闪耀,像是有些听不懂小田切助的话,随之它恍然大悟,悲伤地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珠挂在眼角。小田切贡深深爱着的主人张臂牢牢抱住它,老泪纵横的脸孔埋在它胸膛,于是这只大黑狗轻轻舔着对方脸颊,就像七十二年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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