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瞪着碗里的粥发呆,一点食yù都没有。心想,这下自己真是一个人了,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嘴里泛苦,像吃了huáng连,心里麻麻的,空茫茫失落落,仿佛不知道痛似的。一个人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也没人来找他,他就那样一直呆坐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直到电话惊醒了他,他以为是亲戚朋友,打来安慰的,淡淡应了一声,没说话。
何如初喊了一声:“钟越!”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钟越待知道是她,心里反而十分平静,听她声音似乎在哭,便问:“你在哪里?”她抹了抹眼泪,说自己回家了,还qiáng调是在上临。
他明白过来,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回来了,我奶奶走了。”这里的人都忌讳说死,所以用走,离开这样的字眼代替。他需要一个人倾诉,而她刚好打电话来了——这样算不算是缘分?
何如初听了,心头大震,一切空dòng的安慰话此刻都成了累赘。想了想,只说:“钟越,我去看你好不好?就看看你——”问的小心翼翼,但是意思很坚决。他现在一定很难过,她只觉得心疼,想看看他,哪怕一眼。
钟越不想再纠缠不清了,闭着眼睛说:“何如初,你要来,就跟我一起跪在灵前送终。你自己想好了,到底要不要来。”奶奶临死还记挂着他的终生大事,所以,他跟她要彻底有一个了断。
何如初明白这代表什么,跪在灵前送终,等于承认自己跟他的关系。道德力量比法律力量还有约束力。许久,她点头说:“好,我去。”挂了电话,也没回何妈妈那儿,只打电话说有事晚上就不回去了,打车直奔美溪。
八年前到过一次,她依稀记得美溪怎么走。就是不知道,周围打听打听,没有不知道钟越的。上临新建了一条高速公路,快捷方便,不到两个小时,她人已在美溪。钟越迎出来接她时,全身缟素,腰间扎了一根麻绳。见了她,也没说话,带她进来,指着chuáng上的一袭素衣说:“你真想好了?”
她抬眼直视他,面无表qíng看不出什么,可是眉眼间全是悲痛,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神qíng憔悴。低了头,深吸一口气,“恩”了一声。声音虽轻,却是很肯定的回答。
钟越转头看了看她,半晌说:“那把衣服换上吧。”她解扣子脱外套。钟越站一边说:“天冷,直接穿在外面。”她“哦”一声,抖开素衣,没领没袖,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穿。
钟越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皱了皱眉,接在手里,“新赶制的,粗糙了点。”提着上边,示意她将手穿过去。她拣起chuáng上一根麻绳,笨手笨脚往腰间围。钟越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另外一根,“上面打了结的是我的,这是你的。”见她打死结打了半天,摇头,接过来,弯下腰替她围上,“扎一个活结就行,散不了,到时候还好解。”从头到尾看了一眼,无大碍,点头说:“走吧。”领着她出来。
众人一看她身上穿的,立即明白她便是钟家的孙媳妇。虽然以前没见过她,可是钟越都肯让她来送灵,那是毫无疑问的,于是都上来赶着说话。钟越指着众人一一说:“这是姑婆,这是表叔,这是大老爷……”她见过礼,安安静静站一边。有许多人找钟越,问他花圈棺木装殓等事。他一时忙不过来,转头对她说:“你进去歇会儿,晚上还要跪灵。”
知道自己站外边只会碍事,于是一个人默默回到他的房间。坐在chuáng头呆呆想,以后,俩人是不是就要在一起生活?她没想到他居然让她以孙媳妇之礼送终,而自己也真的来了。上午她还在呜呜咽咽想,俩人大概是有缘无分。可是此刻,他就在身边,却是披麻戴孝。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素衣,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到底是好还是坏。可是既然选择了,那么也只得往前走。
王婶端了碗桂圆jī蛋进来,她摇头说吃不下。王婶便说:“吃不下可不行,晚上跪灵恐怕要跪到大半夜,赶紧吃些东西垫垫底,到时候可别倒下了。”她才接过来,随便吃了两口。
王婶看着她欣慰地说:“钟奶奶要是知道孙媳妇来给她送终,死也瞑目了。本来我还在犯愁,灵前要是少了媳妇哭灵,还像什么葬礼。钟越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叫他哭灵吧。这孩子,你们俩都好到这份上了,以前也不把你带回来给他奶奶瞧瞧。”叹了一口气,转念又说:“不过,你来送灵,也是一样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王婶又安慰了几句,说:“钟越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你端碗点心,劝他多少吃一点。”她答应一声,出来找到他,拉着他袖子说:“王婶做了桂圆jī蛋,你进来吃点东西。”
钟越本想说不饿,可是见她睁大眼眨巴眨巴看着他,满是乞求的样子,只好随她进来。她将桂圆拨出来,说:“你要是吃不下,就喝点汤,这里——”她指着他嘴唇说:“都开裂了。”钟越点了点头,热乎乎的汤喝下去,肚子里暖了点,哀伤似乎稍稍止住了些。
何如初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块创可贴,懦懦说:“你额头磕破了,还是贴上吧。”又找来剪刀,剪成小指大小。他说不用。她便说:“还是贴上吧,免得感染发炎,到时候留疤。放心,不会难看的,你坐着就好——”找来酒jīng,小心擦了擦伤口,给他贴上。又拉下他额前的头发,顺势遮住。
俩人靠得这样近,彼此呼吸相闻。过了会儿,她退后两步,看了眼,说好了,又问他要不要再喝点汤。钟越站起来,说不用了,起身就要走。她喊住他,却不说话,低头看着地下。他对她,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态度,不冷不热,不亲不疏,跟外人似的。
钟越回头见她不言不语的样子,微微皱眉,等她开口。她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出来:“为什么让我来?”一直都想问。
钟越面部表qíng答:“我需要一个人让奶奶走的瞑目。”说完就走了。
原来只是这样啊,原本有所期待的心顿时变得空落落的。因为她正好在,所以就让她来了,是不是呢?或许他要的只是一场礼仪。有点伤心。也有老人家走了,无儿或是无女,便请人代送的。
不管是什么,她都会陪他走完这一程。
第六十一章重新开始
钟越没有睡意,站在阳台上抽烟,深夜的灯火一处又一处熄灭,他掐灭烟头,呼出一口白雾,不管以前有多少伤害,那么,就从现在重新开始吧。
晚上装殓停棺,亲戚朋友都来上香磕头。她挺直上身跪在一边,见到钟奶奶遗像,想起老人家当年的音容笑貌,没想到就这么走了,默默垂泪。钟越跪在她对面答礼。完了有和尚道士念经超度亡灵。钟奶奶是信佛的,所以钟越也不得不照当地风俗来cao办,一直折腾到大半夜,各项事宜才差不多有了头绪。过了十二点,大家走得差不多了,王婶让他们起来,早点回房休息。
跪的太久,双腿早已失去知觉。爬起来时,头晕眼花,“砰”的一声磕到右边厚重的大木椅,整个人栽在地上。王婶连忙来扶她,问要不要紧。她忙摇头,连声说没事没事。
钟越虽然也跪了大半夜,却一点事都没有,见了微微叱责:“还是这么不小心。”她听他语气似乎不快,垂着头不敢说话。钟越见她没动,以为刚才是撞到哪了。走过来,一手托着她问:“还能走吗?”她点头。
钟越搀着她进来,说:“你这几天都住这儿,我在你隔壁。”她点头。俩人一时无话,钟越起身离开,带上房门前问:“会不会怕?”屋子里刚刚有人去世,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她,胆子本来就小,只怕会害怕。
夜深人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呼呼呼——呜呜呜——”在耳边chuī过,鬼哭láng嚎似的。何况外面停着棺木,挂着白灵,还有花圈等物事,更增yīn气。况且又是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钟越见她垂头不语,叹气说:“你过来吧。”开了门说:“你睡chuáng上。”自己抱了褥子被子枕头等物打地铺。她见了,有些过意不去,可是实在不敢一个人住,于是说:“地上冷,你再铺一层,我的褥子给你。”说着要抽chuáng上的褥子下来。
钟越瞪了她一眼,知道冷还抽掉!吓得她乖乖缩了手。钟越三两下就铺好了,当着她的面脱衣服换上睡衣。她赶紧背过身去,耳朵根发烫。他见她半天没动静,于是说:“还不睡觉?”累成那样,还磨蹭什么。
她忙答应一声,又说:“你出去一下,我脱衣服。”钟越看了她一眼,不动身,半晌说:“出去什么,又不是没看过。”记得有一次在宾馆,她当着他的面换衣服,现在反而扭捏起来了。不理她,拿过枕头睡下。
她只好讪讪地不说话,见他侧身背对她,磨磨蹭蹭还是脱了衣服,一头钻进被窝里。暖暖的,真舒服,底下大概铺了电热毯,轻轻吁了一口气。钟越听见她睡下了,便说:“我关灯了。”爬起来关灯。十来二十年的老房子,虽然钟越后来又大肆翻修过,开关还是设在门口。
俩人守灵都累了,一夜无话。何如初睁眼时,钟越已经起来了,地上的被子枕头等物也不见了,收拾的gān净利落。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了,连忙爬起来,匆匆洗漱一番。出来时,见大家围在一块儿,商量火葬等事。有老人说停灵最少要停三天,所以火葬便定在三天后。小城里的人们响应政府号召,接受新的丧葬方式,但是还是保留一定的原有的风俗习惯。
这几天钟越联系殡仪馆、灵车、宾客等事qíng,忙得团团转,也顾不得她。她帮忙看着烛火,处理一些零碎事qíng,有亲戚朋友来就帮着王婶一起接待,端茶送饭什么的,也没得清闲。火葬过后,诸事差不多了,俩人才有了喘气的功夫。
钟越捧着骨灰放在遗像后面,忙碌过后真真切切意识到奶奶是永远走了,怔怔站在那儿,心里麻麻木木的,好像是痛,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痛,只觉得眼睛gān涩,喉咙堵得难受。
何如初见了也跟着难受,拉过他说:“我煮了面,一起吃点。”王婶这些天连续cao劳,又有了年纪,今天早上病倒了,家里人接了她回去养病。到了吃饭时间,她便凑合着下了点面条。
俩人随便吃了点,她拨弄着筷子说:“我该回家了。”一个人招呼也不打,跑出来这么多天,何妈妈早急了,天天打电话问她gān什么去了。她一个劲儿地敷衍,说朋友家里有人去了,她帮着料理料理。何妈妈听了,虽没怪她,却说帮忙是应该的,但是帮一两天就尽心了,人家家里出事了,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呢,催着她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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